在去年的时候，我几次前往雅加达，当时新总统普拉博沃的当选已经成为定局，但雅加达暗流涌动，如果没记错的话，在市中心的凯宾斯基和文华东方酒店边上，就有小股群众示威。

对此我倒是不惊讶，一个新兴市场国家的民主选举之后，总会有很多示威。但当我走近他们尝试去观察的时候，我看到的事情却非常奇怪，当时我还不会印尼语，但我知道他们反对的对象是 Jokowi，也就是之前文章里面分享过的佐科威和他的儿子。

这是一个非常罕见的事情，佐科威的儿子是普拉博沃的副手不假，但一个反对潜在副总统的游行确实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当然我知道也许项庄舞剑，志在沛公，但依然非常奇怪。

我马上询问了当地的朋友，咨询他们对此的看法，我得到了很多解释，但都不能完全让人满意，而在最近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觉得很多事情就可以联系起来了。

在这篇文章中，如标题所述，我会从三个角度讨论，是什么？为什么？会怎样？

第一部分是对这个事件的白描，第二部分是从政治和经济角度。对比 1965 年，1998 年和 2025 年，印尼的混乱在过去两次，其实都是内部精英自己的权力再分配，但他们往往会借用一个好的外部时机，所以经常会有外部观察家给出一些傻乎乎的看法，这又是外部势力的手笔。但其实印尼是一个非常自主和独立的国家，他们的精英阶层非常懂得利用而不投靠外部的势力。从我个人的角度，我很欣赏这种独立的灵魂和狡猾的手段。

第三部分我会给出我对未来事情发展的看法，以及由此带来的机会。

在这次混乱结束之后，我希望有机会可以详细介绍普拉博沃总统的经济政策。他的父亲是印尼历史上最伟大的经济学家苏米特罗。苏米特罗的经济非常实用主义，他主张利用外国技术发展工业，然后创造的剪刀差用社会机制兜底农民不至于太惨。就像普拉博沃总统自己说的，他很佩服邓小平。

普拉博沃总统在上任后推出了八项主张，Asta Cita，这里面的核心，其实和他父亲是一脉相承的，这里面其实有一些很精妙的设计，但不是今天的话题。在总量上，普拉博沃总统希望实现 8% 的 GDP 增长，同时不扩大财政赤字。

没有人讨厌更快的经济增速，但大部分人尤其是精英阶层肯定不喜欢财政紧缩。而这种经济的下行压力，加上印尼过去的腐败和分配不平等问题，导致了最脆弱群体的不满。

我们以普拉博沃总统的一个政策作为例子，他主张给全国所有的孕妇和高中之前的学生提供免费午餐，印尼很多学生的午餐都是非常简陋的，他希望通过统一采购，让每个人可以吃上 15000 印尼盾的午餐，这大概就是 7 元人民币左右。

坦率说，根据我的经验，这在印尼不算丰盛但绝对够用了。当然今年这个数字因为财政压力被下调了一些，以及在实行过程中腐败存在。我想这些大家都不会意外，但如果你要我说，我觉得这个政策本身的出发点绝对没有问题。但大家如果注意到上面，就知道这个政策只覆盖高中之前的学生，而目前的大学生对这个政策就绝对不支持，我刚读完高中，你告诉我高中就免费餐食 …… 而教师群体同样不满，他们反复游说，希望这个政策的钱可以用来增加校车和提高教师工资。

政治永远是这样，你永远有人支持，有人反对。经济上行的时候，压力的断点更好覆盖，而经济下行的时候，压力的断点不好覆盖。

印尼经济过去几年在加息的环境下并不好。5% 的经济增速，之前 6%+ 的利率，经济下行下，加上大选结束，群众的压力存在，普拉博沃的发展思路更多是紧缩财政，通过外国合作的工业化获得发展，兜底赎买农民保证广泛支持，然后希望经济的发展可以带来中产的满足。这一点中国的读者一定非常熟悉，但目前经济还在泥潭中，中产和大学生感受到的就是所有的痛苦都还存在，而许诺的 8% 经济增速如镜花水月，这种不满的积累是很正常的。

具体来说，有两个事件加剧了情况，当然，我其实觉得这不是分析的核心，当你坐在火山口的时候，总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第一个是大家发现印尼国会议员每个月可以获得 5000 万印尼盾，差不多 2 万人民币一个月的住房津贴。而雅加达的最低工资可能就 2000 人民币。

第二个是网约摩托车司机阿凡库尼亚万，在抗议中被战术机动车辆撞翻之后碾压过去致死，导致事件从经济不公变成警察的反对。

我们从当下的情况中脱离，回看一下历史，因为这也很有意思。

之前说过，从苏加诺到苏哈托是冷战时期，边缘国家在美苏之间摇摆的一个缩影。在 1965 年，有一个非常残酷和吊诡的事件发生在雅加达郊区的鳄鱼洞 Lubang Buaya。有一个自称 930 运动的组织，绑架并且杀害了七名印尼陆军的高级将领。当时的背景是，苏加诺希望在目前的军事序列中加上一个更加意识形态的，属于自己的军事组织，而这些更多亲美的将军不愿意接受，而最后，将军们身死，但苏加诺也没有赢，赢家是苏哈托。

930 事件之后，军事集团开始掌握苏加诺的权力，并且开始大清洗。从 930 事件本身来看，他最后的获利者和所谓的发起者并不统一。这在印尼的历史上，并不罕见，印尼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利用第三方或者挑起多方矛盾，然后浑水摸鱼是非常有效和常见的策略。

所以 1965 年是美苏争霸大背景下，苏联一贯对于小弟们保护不利，但在亲美的集团中，同样存在分歧，最后获利者是苏哈托。

多说一句，普拉博沃总统的父亲，也就是在 1967 年，上面这个动乱之后回国，并且成为经济政策的设定者。

时光荏苒，在 1998 年，当 Trisakti 大学的学生走上街头，安全部队开枪并且导致四名学生死亡。然后事情的发展在几天内突然变成集体性的骚乱和排华。和 1965 年类似，充满了奇特的转折。

我们可以理解在 1997 年经济危机之后，整个东南亚都进入了经济下行，然后种族主义存在影子，但最开始 Trisakti 大学的学生示威，并不是种族主义。就像是大家说苏加诺和他支持的 930 组织绑架杀害了陆军高级将领，但他们没有获得任何利益反而失去了一切。

而在种族主义的骚乱过后，经济问题没有解决，学生占领了国会大厦，要求苏哈托下台，而最后让苏哈托下台的，并不完全是学生，而是印尼的大家族们。在我第一次前往印尼的时候，我被告知说，印尼可能有 500 个所谓的大家族，你不可能和所有人做生意，甚至有相当概率你和一些搞好关系就会丧失另一部分人的友谊，但最好不要让任何一个人觉得你是必须除掉的人。

所以我们看到的表象，无论是鳄鱼洞死亡的将军们，还是 1998 年的骚乱，他们都有原因。无论是经济下行，地缘政治的变化，但最关键的是后面到底是哪些人在对决。

如果要我说，我觉得目前印尼有三股势力：

他们彼此之间都有各自的问题，例如佐科：

1. Megawati 和佐科的矛盾之前介绍过，由来已久；

2. 学生并不满意佐科破坏了一些民主的规范，而且让儿子继续在普拉博沃的政府里也存在问题；

3. 佐科的意识形态偏世俗，这是他和普拉博沃的共性。

因此我们看到的可能是一条明线，一条暗线的争夺。

明线是反对派和政府的争斗：

和每一次印尼的故事类似，故事的发展取决于谁会赢。我的感觉是普拉博沃其实手里面有牌，所以他在按照处理危机的 SOP 在做，中规中矩，而对面的两方已经用上了超预期手段，这意味着他们的压力更大。

我个人觉得最后可能的结果是普拉博沃可以削弱佐科的力量，然后用佐科的利益，去团结反对派。超预期的情况有两种，长期动荡持续僵局，或者强力镇压，但我觉得概率都还是小一点。

过几天应该会有结果，而且不要忘记，在印尼的故事中，突变经常发生，但最终的结果往往不会太差。因为这些表面的争斗，都只是后面那些大家族的影子，而这些人内心并不希望印尼变成一个混乱的地方。这是印尼过去这么多年，这么多纷争中依然可以同舟共济的底层逻辑。我也相信这更像是一个机会而不是风险，但我们需要等待最后尘埃落定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