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数周前,《华盛顿邮报》爆出硅谷精英们正在进行一场新的实验—— " 优化 " 自己的孩子。近日,又有相关的创业公司在社交媒体上公开表示,其售价不菲的基因筛查服务可以检测出胚胎间 15 个点的智商差异。在那条推文下,马斯克还与该公司进行了互动。
硅谷狂人们制造 " 超级婴儿 " 的想法引发了大众心里最深沉的恐惧,一方面,精英们经过基因筛选的孩子永远拥有着高智商和超人能力,几乎打开了一条通往阶层固化之路,而在一个强者恒强的社会是否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个人奋斗的意义何在?另一方面,对于胚胎的筛选是否符合伦理,而今天的胚胎筛选技术究竟走到了哪一步,一步步优化出来的超级婴儿究竟会是超人,还是下一个弗朗肯斯坦,没有人说得清楚?
以 " 改善人类遗传组成为目标 " 的优生学是科学史上最具争议的思想之一。它曾被寄望为人类走向更高层次的进化,却最终成为了纳粹法西斯的思想根基,带来了人类文明史上最黑暗的篇章。
然而,随着基因组测序与基因编辑技术的飞跃,这种一度被摒弃的观念似乎披上了高科技外衣,悄然回潮。硅谷一些富豪们更是开始了 " 筛选 " 超级婴儿的努力,这究竟是未来人类的跃升,还是旧日余毒的重生?
" 超级婴儿 " 概念的兴起,最大助力并非来自生命科学的研究者或医学工作者,而是埃隆 · 马斯克、彼得 · 蒂尔(Paypal 的创始人之一,对冲基金管理者、国际象棋棋手)等硅谷巨擘。他们都足够有钱,又都高度关注美国的低生育率问题。关注低生育率问题,这在表面上似乎没什么特别,欧美发达国家普遍面临低生育率、社会老龄化的挑战,不少政客、名流都在提鼓励生育的措施、建议。但不同于促进普遍的生育意愿、生育水平,马斯克等人着眼于让一个特定的人群——精英们多生。
马斯克更是身体力行,已生育了至少 14 个孩子,包括与他旗下 Neuralink 公司高管 Shivon Zilis 通过试管婴儿生下的 4 个孩子。Zilis 坦言是马斯克鼓励她多生育,提出希望聪明的人多生,而当她决定使用试管婴儿时,马斯克志愿提供精子。
马斯克本人从不讳言试管婴儿技术在他看来是更高效的生育方式,这个造娃过程简洁、高效,如同他著名的第一性原理。当保守派网红 Ashley St. Clair 怀着他的孩子时,马斯克还提出为了在人类文明面临毁灭前让孩子们达到 " 军团 " 级别,需要使用代孕。
但当试管婴儿、代孕等辅助生育技术成为精英们打造高质量婴儿 " 军团 "、" 挽救 " 人类未来的工具时,基因筛选甚至基因编辑胎儿,也成了无法回避的问题。蒂尔等硅谷大佬们近年来也投资了不少提供基因筛选服务的辅助生殖初创公司,同时包括这些大佬在内,硅谷精英们又是这些 " 服务更齐全 " 的辅助生殖公司的主要客户。
在这样的背景下,在硅谷狂人们追求卓越的浪潮中,制造 " 超级婴儿 " 就成了席卷硅谷的浪潮。
对胎儿进行基因筛查并非新鲜事物,也不是试管婴儿的专利,一定程度的基因筛查早已普遍应用于当今的生育。例如,针对高龄孕妇的无创 DNA 检测或羊水穿刺筛查唐氏综合征,都可以算做基因筛查。
但试管婴儿这类辅助生殖涉及到在体外培育多个胚胎后植入子宫,还会牵扯到筛选适合植入的胚胎。通过基因检测,排除掉严重的遗传疾病,不仅是合理的胚胎筛选方式,也已在业界蔚然成风。
但现在的问题不在于 " 是否筛查 ",而在于 " 筛查什么 "。
前述常规的生育基因筛查都集中在致病机制清晰的严重遗传疾病。例如前述的唐氏综合征,这是由患儿多了一条 21 号染色体导致。基因水平上的病因清楚,疾病后果明确。类似的还有镰状细胞病、地中海贫血症等等遗传疾病。
针对这类遗传疾病的基因筛查可以让家长避免遭遇孩子一出生就有严重甚至致命疾病的折磨,有其合理性。但一个没有严重遗传病的孩子显然不足以成为硅谷父母们肯为之投入巨资的 " 超级婴儿 ",因此,当下在硅谷掀起波澜的基因筛选并非此类。他们把目光瞄准了更复杂也更具争议的多基因性状。
以一家名为 Orchid 的公司为例,它号称仅从胚胎采集 5 个细胞,就能完成全基因组测序。之后,Orchid 不仅用全基因组测序结果来筛查约 1200 种罕见的单基因遗传病,还使用专门定制的算法生成所谓的多基因风险评分,衡量某个胚胎未来罹患复杂疾病的风险,如癌症、阿尔茨海默病、肥胖症、精神分裂症等。
用 Orchid 公司创始人自己的话来说,该公司的目标是开启 " 拥有得天独厚的基因、不受疾病侵袭的一代 "。
避免疾病还不是 Orchid 提供的唯一服务,据称该公司还曾按客户要求,提供智力筛选。据该公司透露,马斯克和 Zilis 的孩子中至少有一名使用了该公司的服务,马斯克对此并未否认。
Orchid 并非唯一一家提供胚胎基因筛选服务的公司,蒂尔投资的 Nucleus,以及其它一些公司都将多基因风险评分纳入服务项目。
但是,无论是多家公司入局,还是硅谷大佬的亲自支持,都不代表此类基于多基因风险评分的遗传筛选可行。
一是测序的技术挑战。利用极少数细胞进行测序必然要利用 PCR 技术对 DNA 进行反复扩增。尽管如今 PCR 的准确率比过去有了大幅提升,但扩增次数越多,出现误差的风险就会放大。Orchid 等公司当然可以宣称自己有独特的算法,能从全基因组序列里计算出孩子的智力状况,可是,当所获得的测序结果都未必可靠时,算法得出的结论又如何可靠呢?
更大的问题在于对多基因风险评估的作用存在误解。不同于镰状细胞病等单基因遗传疾病,基因变异与相关疾病存在明确的一一对应关系,从阿尔茨海默症到肥胖症,这些复杂疾病尽管很多都受遗传因素影响,但往往是很多个基因起作用,生物学机制要复杂得多。
多基因影响疾病的遗传风险分析,科学基础大多来自测序成本大幅下降后涌现的全基因组关联研究(Genome-wide association study, GWAS)。例如,科学家可以招募一组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症的患者,与另一组健康志愿者,均进行基因组测序。而基因组上某个位点,人群里有部分人是碱基 A,另一部分人是碱基 C,也就是遗传学上的单核苷酸多态(SNP)。如果志愿者中该位点碱基 A 的比例是 10%,患者中却达到了 20%。这就意味着该 SNP 位点的碱基 A 基因型与阿尔茨海默症症风险存在相关性,携带该基因型的人患病风险更高。
可是,一方面,相关性不等于因果性,过往 GWAS 研究里发现的与各种疾病相关的 SNP 多如牛毛,真正能确证是该 SNP 变异导致疾病风险增加的要少得多。另一方面,携带患病风险更高的基因型,也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增加疾病风险。以自身免疫疾病为例,包括红斑狼疮、类风湿性关节炎,它们都受到很强的遗传因素影响——据估计能占疾病风险的一半左右,可是相关 GWAS 研究里发现的风险基因,增加疾病风险一倍就属于影响最大的了。
这在常人听来或许很可怕,但这些疾病在普通人群里的患病风险都未必有 1%,即使风险增加了一倍,绝大部分携带风险基因的人仍然不会患病。反过来,不携带这些风险基因型的人里,还是有些人会得病。
基于这些过往 GWAS 研究成果的多基因风险评分能告诉我们的,也只是一定程度的风险增加,不仅不能如 Orchid 创始人宣传的,筛选出 " 不会生病的下一代 ",现阶段用于指导辅助生殖中的胚胎筛选,很可能只是给父母带来不必要的信息过载,徒增烦恼。
不仅是多基因风险评分不足以预测一个孩子未来到底会不会得病,马斯克等人明里暗里推崇的 " 超级婴儿 " 还涉及了一些遗传作用难以准确评估的表型。
例如说到 " 超级婴儿 " 时无法回避的智力筛选。马斯克的 " 聪明的人要多生 " 显然也是暗示通过遗传筛选获得更高智力的下一代。
但是,如今的研究显示影响智力的遗传因素极为复杂,至少有超过 500 个基因牵涉其中。不同研究方法下,智力受遗传的影响程度相去甚远,从 20%~80% 不等。有研究显示在婴幼儿时期智力与遗传的关联小,成人时更高,似乎预示了很强的遗传与环境相互作用。
还有著名的弗林效应,20 世纪,很多发达国家都出现了针对智力水平的 IQ 测试得分越来越高的现象。如此短时间内的改变,显然并非来自人类基因库的改变,更有可能是受营养、教育等各种环境因素影响。
当我们都无法确定遗传具体如何影响智力时,又怎么可能仅靠基因序列来准确预测智力呢?
其实,在人工智能飞跃发展的当代,智力、智能本身该如何定义都值得商榷。2017 年,AlphaGo 战胜了当时围棋世界排名第一的柯洁,如今,人类棋手不仅赢不了 AI,还仰赖与 AI 切磋提升棋艺。表面上,这是人工智能对人类智能的绝对碾压。
但问题在于,AlphaGo 战胜柯洁是基于分析、学习、模仿海量的历史棋谱。而柯洁作为最顶尖的棋手,看过的棋谱几乎不及 AlphaGo 的万一。如果我们将 AlphaGo 的训练模型缩小到柯洁学习过的棋谱数量水平,这个版本的 AlphaGo 别说与职业选手比肩,是否能与业余爱好者对弈,恐怕都有疑问。而最出色的人类棋手都未必是看过棋谱最多、训练最多的棋手。这既是智力复杂性的体现,也是人类智能的特殊性。又岂能通过基因筛选来预设?
部分硅谷精英制造高智力 " 超级婴儿 " 的喧嚣,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曾在上世纪 30 年代风靡欧美,试图纯化人种的优生学。
纳粹德国甚至设立了一个名为 Lebensborn(生命之泉)的机构,按照纳粹种族优生理论,鼓励党卫军与被占领的北欧地区女子生育,以及在占领区筛选绑架符合雅利安标准的孩童,再将这些孩子交由 " 种族纯洁健康 " 的父母领养——多为德国党卫军家庭,以增加纯种 " 雅利安人 " 的数量。
但是,生命之泉非但没有制造出更优秀的人类,反而给那些孩子带来了困扰终身的身份危机,也成了人类文明史上最丑陋的一幕。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从科学、技术角度看,制造 " 超级婴儿 " 似乎注定是缘木求鱼,该现象仍需引起警觉:它与其说是未来科技的突破,倒不如说是历史阴霾的再现。
有些人或许会说,有纳粹优生学的前车之鉴,硅谷超级婴儿热很难在全球掀起波浪。可我们不能忽视,即使在小范围内流行,它仍可造成伤害。
个人层面,尝试试管婴儿的准父母们本就普遍有生育焦虑,基因筛选、超级婴儿的炒作会给他们徒增烦恼。
对于那些被筛选的胚胎,基因组与遗传的复杂性也意味着所谓的择优未必不是同时在择劣。排除自身免疫疾病风险更高的胚胎,是否顺道排除了更强的抗感染、抗肿瘤能力?排除更高的精神分裂症风险,是否也会抛弃更不拘一格、富有创造力的思维?
我们身上的基因组背后是亿万年面对复杂自然环境进化而来的结果,在人类基因组计划完成仅仅 20 余年时,就自信自己比大自然更懂什么样的基因型更好,这是否过于自信了?
而当精英们沉醉于所谓基因筛选可以带来更好的下一代,一个胚胎的评分可以预测未来的超级婴儿梦时,我们的社会是否会轻视普及教育的意义,忽视对弱势群体的保护?毕竟,如果基因筛选可以制造超级婴儿,那么反过来,陷入困苦的人,是否属于自身基因不好,本就该被淘汰?
这会是一个更好的社会,更强大的文明吗?
非常可疑。DNA 终究只是我们生命的起点,它不足以决定生命的高度,更无法预测从起点到终点,一路的蜿蜒曲折与缤纷多彩。
参考文献:
[ 1 ] https://www.wsj.com/politics/elon-musk-children-mothers-ashley-st-clair-grimes-dc7ba05c
[ 2 ]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technology/2025/07/16/orchid-polygenic-screening-embryos-fertility/
[ 3 ] https://sfstandard.com/2025/06/01/silicon-valley-wants-to-help-me-make-a-superbaby-should-i-let-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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