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衡水中学 "、" 北京大学 "、" 脱口秀演员 ",这三个关键词连起了谢谢的故事。
从衡水中学毕业,考上北京大学后,谢谢没有继续按部就班的人生,而是旁逸斜出地讲起了脱口秀。他参加综艺《喜剧之王单口季第二季》,在节目里调侃衡水中学,把抓早恋的老师比作 " 恋综观察员 ",想象就算有变态杀手闯入衡中,埋头苦学的高中生都不会抬头。
他的表演被衡水中学的老师看到,老师称他为 " 戏子 ",说他靠抹黑母校获利。谢谢得知后,转头又把这件事写成新的段子。
我也毕业于衡水中学。毕业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在有意识地屏蔽高中相关的消息,直到看见谢谢出现在综艺里,他轻盈地向过去挥出一拳,好像给许多衡中学生出了口恶气。
但谢谢的经历没有段子里那么酷。谢谢在意比赛成绩,甚至在意得有些过火。他试图走出旧的思维模式,但这不是念一句 " 别在意成绩 " 就能解决的事,他在对抗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思想土壤。
我们在节目中看到的,不是觉醒的结果,而是过程。谢谢的这场 " 成人礼 ",有抗衡、妥协,仍在进行中。
" 好想先得到,再说不在乎 "
我和谢谢见面那天,北京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喜剧之王单口季第二季》的比赛已经过去很久,一切恢复原貌,谢谢还在消化成绩带来的情绪。
比赛前期他高歌猛进,第一赛段下半场排名第一,第二赛段高分晋级,战胜了非常资深的选手,前三个赛段的总分在所有参赛选手里排名第二。
直到半决赛,两票之差,谢谢被淘汰。
他在社交平台写下大段淘汰感言,综艺录制距离播出有一段时间,他本以为时间会冲淡执念,可以让他在节目播出后轻描淡写地说:" 没事的,我没那么在乎名次。"
但谢谢根本做不到。淘汰感言里,他写:" 好想先得到,然后再说不在乎。"
他频繁地在社交媒体上关注观众的反馈,很多观众惋惜自己喜欢的演员没能闯进决赛,谢谢很少在其中看到他的名字。
" 感觉在大家眼里,我本来也不是会进决赛的选手,但是从我的成绩来看,我其实是值得进的。"
有观众会列出心目中应该进决赛的演员名单,有的名单里写着 " 谢谢 "。他点进发帖人的主页,发现对方没有因此关注他。
成绩和关注度的不匹配让他意识到自己是综艺里的配角。谢谢做起了算术题。他计算所有演员的总分,算上半决赛的成绩,他大概排在第七、第八名,就算只有十个晋级名额,他也应该是其中之一。他甚至会计算每一期节目里,自己出镜的时间长短。
" 我就会很介意,我觉得已经讲得那么好,拿了那么高的票,但是很多我以为可以在镜头里呈现的内容,最后都没有出现 ",谢谢又说了一遍," 我就会觉得很介意。"
综艺的世界和考试的世界不共享一套运行逻辑。为了考试每多做一道题都是有用的,录综艺则不然。导演组和谢谢要过在北大上课的素材,包括第三赛段他发着烧比赛,扛住压力晋级,这些故事最后都没能在节目里呈现。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录综艺和考试也很像——当你复习过的题目全都没考。

谢谢有自我安慰的方法。有时他会告诉自己成绩和关注度是两码事,不能相提并论,有时他会想起大学课堂上的传播学知识,站在第三方的视角审视他的经历有没有足够的反差,有时他展望未来,继续打磨段子,调整心态。
更多时候,他就是想不明白,努力怎么会没用呢?" 我现在处于第一次,在一件大事上,发现努力无效的冲击之下。"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衡中
" 努力有用 "。
这是包括我和谢谢在内,许许多多衡水中学毕业生都奉为圭臬的人生信条。像是一棵扎根在脑海中的参天大树,要追寻这个想法的起源,得回到幼苗破土而出之前。
第一次听到 " 衡水中学 " 这四个字的时候,谢谢还在沧州读小学。他小学班主任的女儿从衡水中学毕业,考上了同济大学。
衡水中学像一个在所有河北小孩间流传的都市传说。在谢谢还不知道什么是同济大学的时候,就已经记住:上衡中等同于上好大学。
升上初中后,就像衡中会宣传每年有多少学生考上清华北大一样,谢谢所在的初中也在宣传每年有多少人考上了衡中。努力 - 上衡中 - 上好大学,在谢谢心里构成了一个天经地义的循环。
他回忆自己小学和初中的经历,都像是 " 在为我能够适应衡中做铺垫 "。
初中分班考试,谢谢考了全班第二。老师和所有同学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着重介绍了全班第一。他懵懵懂懂地意识到,好像大家只会关注第一,第二都不行。后来他终于考到了第一名," 开心到躺在地上打滚 "。
进入衡中后,成绩和更多东西绑定在一起。每次考试会按照上一次的排名进入不同考场,成绩最好的人去往顶楼的考场,成绩差的人则要去低楼层考试。班里的每个人都要在教室门口分道扬镳,去到属于自己的楼层。
高二某次考试后,谢谢的班主任把全班男生都叫到走廊上批评。因为男生们考试成绩退步,班主任说:" 你们考不上好大学,就没法娶妻、生子、养家。" 谢谢察觉到话语中的陈腐,却也发现有同学把班主任的话听了进去。
衡中会给每一届学生举办成人礼。在成人礼上,穿着校服的学生牵起父亲或者母亲的手走红毯、交换信件、佩戴 " 成人帽 "、宣誓。
校领导会在演讲时强调父母的辛劳,而学生能做的,便是努力拼搏,回报父母。在我和谢谢的记忆中,我们参与的两届成人礼,都以父母和孩子的抱头痛哭作为结束。

考上心仪的大学、出人头地、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这些对高中生而言或遥远或近在咫尺的未来,通通被浓缩成一扇名为 " 幸福人生 " 的大门,努力则是唯一能打开这扇大门的钥匙。
像个一目了然的公式:努力 = 成功。这个公式对成年人来说过于简单粗暴,但足以成为学生们的信仰。
为了打开那扇光彩熠熠的大门,眼前难捱的一切都只是需要付出的代价。
那些 " 代价 " 有的被谢谢写进了段子里,有的没有。那些 " 代价 " 包括:几周乃至几个月不洗澡,用餐时间不足十分钟,每一分钟都用来学习,没有隐私,教室前后安装数个摄像头,不能在上课或者自习时喝水、长时间翻找卷子……
在 " 幸福 " 大门前,学生们做的一切都出于自愿。
如果成绩不好,谢谢会抢先在心里做出无数预设:父母会失望、老师会批评,同学朋友可能看不起自己,考不上好大学怎么办……没有条分缕析的逻辑,而是一种来自心底的,全方位的负面反馈。
幸运或不幸的是," 努力 = 成功 " 这条公式,总是在谢谢的人生中应验。
高考的考场上,数学很难,同考场有人边答题边哭,但谢谢超常发挥上了北大;他从小看《今晚 80 后脱口秀》,想从事喜剧工作,一进大学,他就加入了脱口秀社团,后来做了社长;带着吐槽衡中的段子,他参加喜番新梗赛,最多的时候一周上九场开放麦打磨细节,一举拿到冠军。
直到参加《喜剧之王单口季第二季》,谢谢在第一轮讲了让他在线下夺冠的那套段子。第一个梗讲完,坐在评委席上的大鹏拍灯,其他选手边听边拍大腿,观众前仰后合地笑了整场。
整段表演结束,谢谢长舒了一口气。
耀眼的闪光灯下,观众齐声鼓掌高喊:" 冠军!冠军!冠军!"
抗衡者
表演播出的当天下午,谢谢收到高三班主任的许多条语音消息。
谢谢没听,逐一转成文字。对方指责他靠抹黑母校获益,批评他的行为造成了恶劣影响,想让他把视频下架。
谢谢没回,高三班主任就打电话给他的父母。谢谢父母对他的脱口秀表示尊重,班主任又给几个和谢谢关系不错的同学发微信,同学们默契地回答自己也联系不上谢谢。
其他任课老师陆续发来消息,谢谢都没有回复。类似的施压后来又发生了好几次。谢谢在社交平台上发出长文字,总结自己在衡中学习的心路历程,高中班主任要求他删掉,因为会被 " 有心人断章取义 "。有人私信谢谢,衡中的班会上,有老师做了 PPT 批判谢谢是 " 戏子 "。
可是谢谢已经毕业了。衡中的老师们还在擅自当他的老师。
他把这些经历写进段子:" 节目刚播,高中班主任给我发微信说:删了。他说你这样说你的母校,是非常恶劣的。我没弄明白,怎么就母校了,我母校不是北大吗?"
教师节那天,谢谢给自己的小学和初中班主任寄去了北大的月饼礼盒。他把和老师们的对话截图发到社交平台上,配文是:" 祝所有配得上‘人民教师’这四个字的老师们,都能生活美满、工作顺利、幸福安康。"

他感觉自己在慢慢变成抗衡者。如果过去他是一个完全的被压迫者,那么现在,他成了毕业生,对手是一个学校,天平的两边似乎平等了一些,他可以进行一些反抗。
很多衡中毕业生给他发私信,有人时至今日依然饱受困扰,ta 们感谢他用幽默的方式讲出那段沉重的经历。
谢谢妈妈看完节目哭了。她之前听过儿子的段子,直到谢谢在采访中讲出那段过往,妈妈才意识到衡中给他留下了怎样的痕迹。
其实,谢谢的反抗发生得更早、更隐蔽。
刚上衡中时,他试图适应这里的苦,后面慢慢找到了制度的缝隙。早晨跑操,其他同学拿着学习资料大声朗读,他会抄首歌词,混在读书声里,大声读出歌词;早读的时候,他用书挡着脸,悄悄跟同桌讨论中午吃什么;听到摄像头没有运转,他起劲地转笔;课间老师拖堂,全班鸦雀无声,他会走出教室上厕所……
整个高中时期,他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是偷偷把 mp3 带去学校,半夜他会裹在被子里,听一会歌再睡觉。
每次从缝隙里透一口气,他就能暂时抽离出衡中的生活,享受短短的 " 课间十分钟 "。和 mp3 一起,为谢谢搭建出喘息空间的,还有喜剧。
他在午休时看李诞的书,好不容易放假,谢谢会把攒着的喜剧综艺一下子全看完,好像这样就能积蓄更多的力量,应对回到衡中的生活。
高中毕业后,谢谢有意识地远离高考相关的一切。他没有提前估分、对答案,确认成绩过了北大录取分数线后,他又把填报志愿的工作全部交给爸妈。开始说脱口秀后,衡中的经历迟迟没有被他写进段子,直到比赛的压力不断逼近,他才不得不从脑海中打捞素材。
他当然做过衡中相关的梦。梦里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宿舍,身边空无一人。他慌了,四处找人、喊人,直到跑进教室,发现所有人都在考试——那是高考第一天,大家在考语文。
这样的梦后来渐渐变少,谢谢知道自己潜意识 " 好像要逃离那段记忆,就连和当时的朋友也很少联系 "。朋友们也不约而同地减少了联络,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向前看,向前走。
节目播出后,谢谢点开北京大学衡中校友群,想看看其他考上北大的衡中毕业生们,会不会讨论自己。
群里一片沉寂,上次有人发消息还是半年前。
不是一个潇洒的人
回到谢谢止步半决赛那天。
嘻哈开场,讲了自己小学被男同学偷剪头发,爸爸帮忙撑腰的故事。嘻哈爸爸对着男同学的家长说:" 我现在就把你儿子头发剃了。"
轮到谢谢上台,他分享了初中时的经历。为了把学生们送进衡中,初中老师会站在校门口挨个审视学生的发型,不合格的当场剃头。" 重要的不是剃头,是服从命令 "。
王越接在谢谢后面,她 18 岁出社会工作,怕被人看轻,就剃了板寸装作不好惹。" 谢谢的板寸是学校给你剃的,我的板寸是社会给我剃的 "。
回忆这三段表演,谢谢觉得嘻哈的故事是最理想状态下的还击,自己的状态是学生时代的服从,王越则是社会语境中的无奈。
" 当时我没有像王越这样的经历,但是现在更能和她共情了 ",谢谢笑了笑:" 我今年参加节目就像是被社会剃头的过程。"
说话的时候,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有几绺挑染了深绿色,在光下若隐若现并不明显,需要很认真才能发现细微的不同。
确认被淘汰前,谢谢一直在算分。
他的表演拿到 174 票,按照往常的经验,晋级线是 175 票。黑灯忘词了,好几个演员接连失误,他心里的希望大了一点。然后翟佳宁炸场,刘旸也表现很好,希望又小了回去。
等待的时间很难熬,他开始提前准备淘汰感言。现场的观众换了一批,新观众没看过他的表演。有中年男性评委发言,认为脱口秀演员淘汰时也不该太过伤感。谢谢直觉那个场子不属于自己,他很恐惧,担心没人想听他说话。
淘汰名单宣布,谢谢走上台。他一个一个说出自己想感谢的人。这段长长的感谢名单后来被节目组倍速放出。在现场,他的恐惧被印证,他觉得自己和观众没有建立连接。
" 观众好像不在乎我说了什么,比如我说自己前三个赛段总分第二,我以为观众会欢呼,说厉害厉害,我提到淘汰,观众可能觉得可惜可惜,但那天就完全没有。"
他越来越沮丧,写好的感言也读得磕磕巴巴," 稀里哗啦的 "。
按照节目惯例,从半决赛开始,每个演员淘汰时,现场都会放出 ta 为自己挑选的离场音乐和文字。谢谢早早选好了陈奕迅的《谢谢》,那句歌词是 " 谢谢你的照顾,你的离开,让我对爱有更多了解。现在才说也许太晚了一点,失去过的人会更珍惜一点 "。
"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 是他想留给观众的最后一句话。最开始上节目,他没什么压力,作为只讲了两年脱口秀的新人,他没有设定目标。比着比着,成绩超出预期,他忍不住开始想象自己会获得更大的知名度。
确定离场文字的时候,节目还没播几期,上开放麦时没有太多观众认识他。" 我第三轮成绩老好了,虽然现在还没人认识,但是等着吧,等后面几轮表演一播,就天下谁人不识君了 "。
直到淘汰,离场文字打在大屏幕上,这句话变成了讽刺。

现场的音乐声很小,听不清他精心挑选的歌词,谢谢一直没有学会写连笔字,那两行字 " 写得很小孩 "。" 这句话也不帅,写的字也不帅,淘汰感言没说好也不帅,走下台的时候没人跟我击掌,也不帅,整体一点也不帅,走得不潇洒。"
我问他,有没有想过不在乎现场,也不在乎观众,就是站在台上,把所有想说的话通通说出口。
谢谢想了想回答:" 我希望自己是那样的人,但是最后还是做不到。"
" 在喜欢的领域更快乐一些 "
不过,淘汰那天晚上没有想象中难熬。
谢谢所在的战队团灭,大伙嘻嘻哈哈地自我调侃,事情好像就过去了;刘旸给他发来长长的安慰消息,情绪消解了一点;和厂牌的朋友们吃饭,和爸妈聊天,情绪又消解了一点。
直到飞回北京,周围的热闹散去,绵长的余味浮上心头,谢谢只能自己想办法消化。
对成绩的执念在破坏喜剧给他带来的快乐。为了打磨段子,他会频繁上开放麦,直到练出肌肉记忆,但这种肌肉记忆恰恰消磨了表演时的激情。
他把自己的思考写成文字发布,有人说他身上优绩主义的味道太重,谢谢回复对方:" 我在试图挣脱优绩主义的束缚,但没那么快。依然受到优绩主义的困扰,这就是我的现状,我必须诚实地面对它。"
喜剧依然在为他搭起一座安全屋。当初在衡中努力,谢谢更多是为了让家里人开心。但是现在,他做喜剧是为了自己。
谢谢把负面情绪写成梗,每次想出一个好段子,他会自己先乐半天。身边的朋友都是喜剧人,大家经常在一块插科打诨," 这件事伴随着快乐,快乐是非常重要的人生体验 "。他写过一套和生死有关的段子,他想过钱带不走,朋友也无法联系,只有快乐的记忆能伴随自己到最后一刻。
" 你一共活 70 年,这 70 年里面笑了 60 年,跟开心了 10 年,悲伤 60 年是不一样的。"

下次参赛还会那么在乎成绩吗?谢谢还没完全想通这个问题。但是,他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只有打磨内容,提升成绩。对他而言,把优绩主义和自己想要的东西结合起来,好像暂时还可以接受。
" 努力 - 成功 " 依然是他脑海中最习惯的那条通路,有可能努力无法带来收获,但是他也暂时没有想到其他办法,于是决定 " 习惯性地再努力一下试试 "。
单口喜剧很包容,每个脱口秀演员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路径。和许多人的故事比起来,谢谢的人生似乎少了点可能性,所以我问他:" 你有想过和谁交换人生吗?"
他一口气说出了六个名字,详细地列举每个演员让他羡慕的部分,然后又一一否决:" 别人让我羡慕的同时,一定有 ta 的代价。"
谢谢最后看着我的眼睛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经历的东西。我不想成为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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