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做梦时间：如果你买彩票中了大奖，还会继续工作吗？

据调查，80% 左右的美国受访者认为，即便中了百万大奖，财富自由，也会继续工作。

当我们不必考虑经济待遇，依然选择工作时，追求的就是工作的内在价值和意义，因为它们可以增强我们的成就感和幸福感。

撇开中彩票不谈，一份工作除了应该付给员工工资，还应该把员工当人，让员工在工作中收获尊严和认可。这是最基本的要求，然而社会上的很多工作都做不到。

今天的文章，工作文化与工作伦理研究者王行坤，将与我们一起探讨社会承认与社会自尊的关系，以及我们怎样通过工作获得社会承认。

社会承认与社会自尊

中国人喜欢说 " 面子 "，所谓 "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 "。对有些人来说，丢了面子可能比丢了命还要严重，比如电视剧《马大帅》里的范德彪。他所追求的面子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虚荣心，这种虚荣心是不健康的。

不过追求面子也不是一无是处，从好的方面来说，面子就是我们的社会自尊，是我们立于天地间的重要基础，是所有人都要追求的好东西。

所谓社会自尊来自于社会评价，来自于社会承认。虽然我们说要内心强大，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和目光，但是一味地 " 做自己 " 难免会让人失掉生活的坐标，反倒看不清自己，甚至会活在自己所制造的幻象里。

人类毕竟是社会动物，不可能摆脱别人的看法和目光，个人真实的自我也要通过社会性存在而建构。从哲学的角度来说，自我是通过与他者的互动而被建构和展开的，自我总是与他人处于共存的关系之中。可以说没有他人，就没有自我，来自于社会的承认至关重要。

这种社会自尊有点类似于古代社会的荣誉感。在《荷马史诗》或中世纪，荣誉感专属于英雄和骑士，与普通人不相干，但在现代社会，从法律上来说，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每个人都有尊严，有追求荣誉、超越他人的渴望。这种渴望有时候是病态的，比如消费上的攀比心，但也有健康的，那就是对社会自尊的渴望。这种自尊来自于他人对自己优点的承认。通过这种承认，我们感觉自己是有价值的，或者说有了自豪的本钱。

要获得社会承认，首先要社会化，融入社会。

在古代的农业社会，一家人不仅要耕地、纺织，还要在家里生产其他的生活必需品，比如饲养家禽家畜、种菜、酿酒、做鞋子、做家具甚至是盖房子。人们在村社里基本可以做到自给自足，不需要市场交换。因此，生活圈是封闭、狭小的，并没有实现大范围的社会化。

在现代市场社会，人们没有办法自给自足，势必要在市场中进行商品交换，去购买生活必需品。为了购买这些生活必需品，人们就不得不进入劳动力市场，去打工赚钱。

哲学领域最先肯定工作内在价值的哲学家就是黑格尔。

在黑格尔以前，虽然也有哲学家歌颂工作，但他们基本上是从外在的角度来颂扬工作的。约翰 · 洛克就认为，工作为私有产权奠定了基础。在洛克看来，因为我在这片土地上劳动了，所以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收成都应该属于我，别人不能再来染指。

再往前，在古希腊社会，哲学家都贬低劳动，认为劳动会损害人的身体和心灵，是卑贱的，真正的自由人是不屑于劳动的。

工作与社会化

黑格尔对工作与社会化之间的关系展开了论述。在现代市场社会，虽然工作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即赚钱买生活用品、养活自己，但是在实现目的的过程中，人们必须工作，去满足他人的需求，让自己成为对别人有用的人。

在社会劳动分工的系统中，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位置，通过服务他人来满足自己的需要。正如亚当 · 斯密所说，我们的晚餐并非来自屠宰商、酿酒师和面包师的恩惠，而是来自于他们对自身利益的关切。

他们为我们提供猪肉、酒精和面包，满足我们的需求，为的是要换取我们口袋里的货币，然后用这些货币去购买他们需要的商品。

在现代市场社会，所有人的需要都要通过社会分工和交换得到满足。为了让别人愿意掏钱来购买自己的产品，人们所付出的工作努力必须得到社会的认可。

比如铁匠为了能够买到面包，就须按照市场而不是自己的需求去打造铁器。此外，他的铁匠活也必须足够熟练，技艺足够精湛，才能得到市场的青睐，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不然就会有饿肚子的风险。

在当下社会，每个人所从事的工作范围都是非常狭窄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每个人都是社会大机器中的一个螺丝钉，但是为了能够让社会大机器正常运转，每一个螺丝钉都非常重要。

每个人都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但是做好本职工作，还意味着每个人都要习得社交技能，懂得怎样跟老板、同事和客户打交道。当老板下指令或者客户提要求的时候，要尽量理解他们的意图；跟同事合作的时候，要尽量理解他们的诉求。

我们通过现代工作获得一种社会性，黑格尔把这种社会性称为普遍性，因为在市场社会中，我们突破了个人的癖好或习惯，有意识地去满足社会多种多样的需求。

在前现代社会，个人在家庭里基本上能够通过劳动实现自给自足的生活，不需要在乎他人的需求。在黑格尔看来，现代社会的工作具有一种教化功能，把人从不在乎他人的主观利己状态转化为客观上有利于他人的社会化个体。

黑格尔把这种社会化个体称为 " 有教养的人 "。这有点类似于 " 人人为自己，上帝为大家 " 这个说法。通过现代的社会劳动分工体系，人们各得其所，成为自己应该成为的人。

这种教化功能不仅发生在工作之后，在求职的阶段就已经有所体现。除了专业技能，雇主也非常注重员工的社交能力或性格上的宜人性。

因为工作文化的渗透，我们在学生时代就开始习得这种社会化性格，比如懂得如何与同学协作，尊重教师和领导的权威。

承认的几个维度

在生产领域，打工人获得的承认有三个维度：来自于同事的承认；来自于老板的承认；来自于客户的承认。而在生产领域之外，还有来自于社会的承认。

首先是社会承认。工作是社会承认的重要来源，是社会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初次见面的场合，人们都会询问和介绍自己的职业。

失业者受到的心理冲击则是巨大的，因为失去工作不仅意味着没有了收入来源，同时也意味着失去了在社会中的地位以及与之相关的自尊感，这可以说是一种 " 社会性死亡 "（social death）。

社会无法对不愿意工作的人宽容，他们被认为没有责任感、不靠谱，是社会的寄生虫。所谓 " 责任感 " 和 " 靠谱 " 恰恰是社会化的教化效果。

回到生产领域，我们需要来自同事的承认。作为打工人，我们大部分的清醒时间都在工作场所与同事一起度过。

在有些人的观念中，同事之间是竞争关系，把国产宫斗剧解读为办公室政治，把后宫嫔妃的争宠理解为同事之间的相互竞争。

在某种意义上，这种解读是成立的，对于妃嫔来说，后宫是她们的生活场所，也是她们的 " 工作 " 场所，她们的 " 老板 " 正是皇帝。对职场中的打工人来说，为了追求自己的利益，的确可能会和同事产生冲突。

但是打工人之间毕竟存在着共同的利益，因为他们都是给老板打工的。另外，他们在工作中也需要交往和协作，才有可能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

在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看来，工作中的协作关系也可以成为某种临近爱和友谊的关系，从而为打工人提供一定程度的幸福感和情感上的支持。

在我看来，丛林式的工作场所不可能长久存在下去，任何团体都要依靠一定程度的爱和情感纽带，否则必然会因为内耗而趋于解体。

因此，来自于同事的承认非常重要。这里的承认意味着对同事人格的尊重、对同事技能和劳动付出的尊重。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认为，社会整合的重要中介就是劳动分工中员工之间的相互协作，不然社会团结很难维持。

也就是说，没有相互协作，员工就会被孤立，可能发展出反社会人格，不利于社会和谐。正是在社会协作的过程中，员工发展了与人交往的技能，让自身更加社会化，从而也更加具有普遍性。

在美剧《星际迷航》中，人们生活在 23 和 24 世纪的未来世界，因为 " 复制器 " 的出现，食物可以通过合成直接出现在餐桌上，而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进步，人类被免除了工作的义务。这是一个彻底没有匮乏概念的世界，货币消失了，经济学也不存在了。

为钱而工作已不再可能，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存在赋予意义。所以在《星际迷航》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勤奋工作，在获取知识和推动技术进步的同时，也确立和谐的社会纽带。当然，那里的工作没有了任何强制性，是人们主动选择的活动。

大家在一个集体工作，每个人对于集体的贡献都必须得到同事的承认。在工作的过程中，没有人能忍受偷奸耍滑或滥竽充数的人，因此每个人都必须付出相应的努力。

另外，个人的技能水平也是获得同事承认的关键前提。专业技能有所欠缺的人，无法完成规定的任务或者领会同事的意图，从而无法和同事进行流畅的协作。工作场所中的专业身份是我们身份感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专业身份主要取决于个体的工作技能。

不过，对员工进行最终评定的是老板，毕竟，老板给员工发工资，决定着员工的升降去留。老板对于员工的承认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精神方面的表扬和物质方面的奖励。

这两者都是对员工工作态度、专业技能以及劳动成果的承认。因此，在物质上提供合理的工资与顺畅的上升通道，在精神上给予应有的支持而非打压，是承认的基本要求，也是职场公平的基本要求。

当然，打工人也可以从生产出的产品中得到承认。虽然在现代社会的分工体系中，每个人都更像螺丝钉，在整个生产流程中只起到微小的作用，但每个人都是参与者，都可以从产品中得到自尊。

例如，一部电影的拍摄需要很多人的参与，当这部电影得到社会的广泛好评时，每一个参与的人都有理由感到自豪。

在服务行业中，承认问题更为明显，因为服务业的员工不仅要面对同事和老板，还要直接面对消费者或客户。当员工得知顾客对自己的服务感到满意时，也会有一定的成就感。

以理发师为例，在国外某项关于工作的研究中，有理发师自述说：" 这份工作与众不同，能让员工汲取很多成长的养分，在我们的社会中，很少有工作能允许你去接触客户，这种与客户之间的亲密关系很难得，人与人之间是需要有这种紧密联系的。"

理发师对工作的满意度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们与客户的沟通与互动，来自于客户对自己所提供服务的承认。不过在中国，理发师常常是喋喋不休的推销员，他们的任务不再是倾听客户的需求，而是推销昂贵的服务和高额的会员卡。

这样的服务方式不可能与客户建立起 " 紧密的联系 "。理发师和顾客的互动过程变成了推销过程，导致很多顾客在理发时不愿意与理发师交流，宁可安安静静地坐着，享受片刻的安宁。相信理发师也不会对这样的工作过程感到满意。

在现代社会，工作在我们的生命中处于重要地位。它不只带来工资，也带来社会承认和社会自尊。

在美国政治哲学家约翰 · 罗尔斯看来，社会自尊与自由、权利、机会平等和财富同等重要，都是一个正义社会应该保障的核心价值。而社会自尊的基础就是工作，它能够让人融入社会，并从中获得自我价值感。

的确，社会中有很多工作，很难让人得到承认和社会自尊。这是工作的问题，我们要么离开它，要么改造它。这也是我们反思工作的应有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