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 年 11 月 10 日,一家名为 " 乐舒适 " 的公司在香港上市。顶着" 首家赴港上市的中东企业 "头衔,它收获了一个惊人的开局:认购期获得 2358 倍超额认购,上市首日股价暴涨 35.8% 至 35.58 港元,市值突破 215 亿港元,成为消费品领域又一明星标的。
香港财政司司长为此专文祝贺,强调这是香港迎来的首家总部设于中东的上市企业。
更有意思的是这家公司的 " 特征组合 ":其创始人是一对广东夫妇沈延昌和杨艳娟;其供应链技术来自中国,总部却在迪拜,工厂分布在加纳、肯尼亚、塞内加尔等八个非洲国家,产品服务的是非洲消费者。它的 Softcare 纸尿裤占据非洲市场 20.3% 的份额,年产 63 亿片,稳坐非洲 " 纸尿裤之王 "。截至 2024 年,公司在非洲拥有 8 座工厂、51 条生产线,本土制造能力稳居非洲同行产能之首。
这个略显魔幻的组合,恰恰折射出中国全球化正在发生的一场静悄悄的革命:从 " 企业出海 " 到 " 企业家出海 "。
过去四十年,我们谈论中国企业的全球化,关键词是 " 走出去 " ——华为在非洲建基站,中石油在中东开采油田,比亚迪的电动车销往欧洲。这些企业的特征清晰:总部在中国,决策在中国,只是把市场、工厂或项目延伸到海外。本质上,它们仍是 " 中国企业的海外业务 "。
但乐舒适们代表的是另一种物种:它们从诞生之日起就是 " 外国公司 ",只是恰好创始人是中国人。创始人沈延昌早在上世纪 90 年代就在尼日利亚工作,对非洲市场有长达十余年的深耕积累。2009 年,他和妻子杨艳娟在加纳注册公司,最初只是将中国生产的纸尿裤销往非洲市场。
但夫妻俩很快意识到,单纯做贸易难有前途,必须打造自己的品牌并实现本地化生产。2018 年起,公司开始在加纳建立首条生产线,此后又在肯尼亚、塞内加尔、赞比亚等国陆续建厂,2021 年将总部迁至迪拜。从法律结构到市场定位,从客户群体到品牌认知,乐舒适都是一家 " 非洲 - 中东公司 "。
这不是文字游戏,而是商业逻辑的根本差异。传统的 " 企业出海 " 是中心 - 外围结构:北京或深圳的总部是大脑,海外分支是手脚,重大决策、资源调配、文化基因都根植于中国母体。而 " 企业家出海 " 则是去中心化的:创始人带着中国积累的资本、技术和供应链能力,在海外从零孵化出一个本土企业,这个企业的 DNA 里既有中国基因,更有当地基因。
如果说前者是 " 中国树长出海外枝叶 ",那后者就是" 中国种子在异国土壤中长成本土大树 "。
乐舒适不是孤例。在阿拉伯世界,一款名为 Yalla 的语音社交应用已成为数百万年轻人的线上 " 客厅 "。创始人杨涛曾在中兴通讯中东市场工作十年,深谙当地文化习俗和用户偏好。2016 年,他在迪拜创立 Yalla,瞄准了阿拉伯世界热爱交谈的社交习惯,主打 " 语音聊天室 " 功能——这比 Clubhouse 等语音社区全球爆红早了好几年。
Yalla 的成功离不开对文化的精准洞察。公司针对当地用户偏好开发了休闲游戏和虚拟礼物系统,将中国互联网的成功经验与阿拉伯本地需求完美结合。据 App Annie 统计,Yalla 语音聊天室在阿联酋、沙特、科威特等六国的娱乐应用中下载量名列第一,并一度跻身多国 App Store 综合畅销榜前五。
如今,Yalla 已建立起中东地区最大的语音社交网络社区,覆盖全球 100 多个国家,拥有上百万个活跃聊天室。
有趣的是,Yalla 的总部在迪拜,研发中心在杭州,公司注册地在阿联酋,最终却在 2020 年于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股票代码 YALA,成为首家在美上市的阿联酋互联网公司。这种复杂的身份编织,恰恰是新范式的典型特征:法律身份是阿联酋的,技术团队是中国的,服务对象是阿拉伯用户,资本市场选择的是美国。在传统分类框架里,你很难说 Yalla 到底是哪国企业——它更像是 " 全球化 2.0 时代的混血儿 "。
在北美,山东创业者雷莉莉创立的 DOORWIN 同样讲述着类似故事。这位退伍女兵 2016 年卖掉老家房子,带着全部身家扎根美国高端社区,只为打造一个中国高端定制门窗品牌。当时北美高端门窗市场几乎被本地老牌厂商垄断,而雷莉莉敏锐地发现中国制造在铝合金和木材工艺上优势明显,却缺乏国际知名品牌。
创业初期困难重重。团队几乎从零开始,没有客户、没有渠道。雷莉莉善用阿里巴巴国际站提供的买家数据标签和趋势分析,精准投放广告并预测流行趋势,以较低成本获得海外客户信任。
面对北美客户小批量、多样化的需求,DOORWIN 依托中国成熟的供应链进行柔性改造,小批量快速响应,并攻克技术难关,成为业内少数能生产美式铝包木窗等高端定制产品的厂家。如今 DOORWIN 的产品销往 68 个国家,90% 销量来自北美高端市场,在比弗利山庄等富人区成功落地项目,彻底改变了 " 中国制造 = 低端 " 的刻板印象。
这些案例的共同点在于:创始人是中国人,供应链依托中国,技术和运营团队可能在中国,但市场、品牌认知、法律实体乃至文化归属都已深深扎根当地。他们不是 " 中国企业在海外设分公司 ",而是 " 中国企业家在海外创办本土企业 "。
这波 " 企业家出海 " 浪潮的兴起,并非偶然。它是三股力量交汇的产物。
第一股力量是新兴市场的结构性机会。非洲、中东、拉美等地区人口年轻、需求旺盛,但本土供给能力有限,跨国巨头的渗透也尚不充分。这给了创业者巨大的空白地带。
乐舒适能在非洲击败宝洁、金佰利等国际巨头,恰恰因为这些巨头在非洲的布局并不深入——高端市场他们不屑,低端市场他们做不好,中端市场他们顾不上。而中国创业者凭借对新兴市场的理解和供应链优势,正好填补了这个真空。乐舒适针对非洲不同地区和人群,推出 Maya、Veesper 等本土子品牌,满足各细分市场需求,这种精细化运营是跨国巨头难以做到的。
第二股力量是中国要素优势的外溢。过去 40 年,中国积累了全球最完整的制造业体系、最成熟的互联网运营经验,以及庞大的资本池。这些要素优势不再局限于国内市场,而是通过创业者个体向全球外溢。Yalla 的成功,本质上是将中国互联网的 " 语音聊天室 + 虚拟礼物 " 模式复制到阿拉伯世界;DOORWIN 的突破,依托的是中国铝合金加工的成本和工艺优势;乐舒适的产能扩张,背后是中国卫生用品制造业数十年的技术沉淀。创业者成为要素流动的载体,比企业扩张更灵活高效。
第三股力量是地缘政治环境的倒逼。中美博弈背景下," 中国企业 " 的身份在某些市场成为负担。但如果创业者直接在海外注册公司、雇佣当地团队、服务本地市场,就能巧妙规避身份困境。Yalla 以阿联酋公司身份在纽交所上市,很大程度上避开了中概股的监管风暴;乐舒适选择迪拜总部 + 香港上市,也绕开了 A 股对境外收入企业的苛刻要求。这不是投机取巧,而是全球化企业在复杂环境下的理性选择。
更深层次看,这三股力量的交汇,正在催生一个全新的创业生态:中国不再只是 " 世界工厂 " 或 " 巨大市场 ",而是成为全球创业者的 " 训练营 " 和 " 补给站 " ——创业者在中国积累经验、资本和供应链资源,然后奔赴全球市场开疆拓土。这种模式的效率和灵活性,远超传统的企业总部式扩张。
在这波 " 企业家出海 " 浪潮中,香港正在扮演一个独特而关键的角色。
乐舒适选择香港上市,绝非偶然。对于这类 " 身份复杂 " 的全球化企业,香港资本市场有着无可替代的优势。
首先,港交所对境外收入企业有成熟的制度安排,不像 A 股那样要求主营业务必须在境内;
其次,香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既能对接欧美国际资本,也能引入内地投资者(乐舒适此次 IPO 就引入了多家中国基金作为基石投资者);
第三,香港的法律体系和监管框架被国际认可,能够给予这类跨国企业充分的信用背书。
更重要的是,香港资本市场的开放程度具有独一无二性。它既不像纽交所那样对中国背景企业充满戒备,也不像 A 股那样对纯境外业务的企业设置重重障碍。这种 " 融通东西 " 的特质,使得香港成为全球化企业最理想的上市地。
一个值得关注的先例是以色列医疗美容仪器科技公司 Sisram Medical。这家公司 2017 年在香港上市,成为首家在港上市的以色列公司。Sisram 的核心技术来自以色列,生产基地在中国,主要市场分布全球——这种 " 全球拼图 " 式的结构,与乐舒适、Yalla 们何其相似。香港为 Sisram 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资本平台,既能吸引对医疗科技感兴趣的国际投资者,也能对接看好中国医美市场的内地资本。
这预示着一个趋势:未来无论是中国人在海外创立的企业(如乐舒适、Yalla),还是海外公司和海外团队但专注中国市场的企业(如 Sisram),甚至是纯粹的跨国混血企业,香港都可能成为首选的上市地。原因很简单——在一个日益分裂的世界里,香港是为数不多能够同时被东西方认可的资本市场。
从更宏观的角度看,香港在这波 " 企业家出海 " 浪潮中的角色,不仅是提供融资平台,更是充当全球化企业的 " 身份公证人 "。当一家企业的创始人、技术、供应链、市场、法律实体分散在不同国家时,它需要一个中立而权威的资本市场来为其 " 全球性 " 背书。这正是香港的价值所在。
可以预见,随着更多中国企业家的全球化公司涌现,各国资本市场将持续展开竞争。但香港凭借其独特的地缘位置、制度优势和 " 超级联系人 " 角色,很可能在这场竞争中占据先机。乐舒适的成功上市,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这波浪潮最深刻的意义,或许在于它改写了 " 中国与世界 " 的叙事。
过去三十年,中国的全球存在是 " 世界工厂 " ——我们输出的是商品,是基建,是资本,但很少输出企业家精神和商业模式。而今天,当 Softcare 成为非洲家庭的日用品,当 Yalla 占据阿拉伯年轻人的社交时长,当 DOORWIN 的门窗装进北美豪宅,中国输出的已经不仅是产品,而是创业精神、运营能力和对本地市场的深度理解。
这种输出更柔软,也更持久。乐舒适在非洲创造了数千个就业岗位,培养了本地管理团队,带动了配套产业链——它已经成为非洲经济生态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一个外来掠食者。Yalla 被当地视为中东数字经济崛起的象征,而非外国互联网巨头的入侵。这种嵌入式的存在,比简单的商品出口更能提升中国的软实力。
从趋势上看,这波 " 企业家出海 " 浪潮才刚刚开始。随着中国国内市场竞争日趋激烈,更多创业者将把目光投向海外;随着 " 一带一路 " 沿线国家基础设施的改善,新兴市场的商业机会将进一步释放;随着中国供应链和技术能力的持续升级,中国要素优势的外溢效应将更加明显。
可以预见,未来十年,我们将看到更多 " 乐舒适们 " 在全球各地崛起——他们可能做电商、做金融科技、做新能源、做人工智能,但共同点是:创始人是中国人,根在中国,但果实结在异国他乡。
这种趋势也将深刻改变全球商业格局。在非洲、中东、东南亚、拉美等新兴市场,本土企业和西方跨国公司将迎来一批全新的竞争对手——他们既有中国供应链的成本和规模优势,又具备本地创业团队的灵活和洞察。
这意味着全球市场的竞争规则正在改写:不再是 " 发达国家跨国公司 vs. 本土企业 " 的二元格局,而是加入了 " 中国背景的本土化企业 " 这个新维度。
当然,我们也要警惕过度浪漫化。" 企业家出海 " 面临的挑战同样严峻:跨文化管理的复杂性、地缘政治的不确定性、当地法规的多变,以及与本土企业和跨国巨头的双重竞争。不是每个出海创业者都能成为乐舒适或 Yalla,更多的可能是铩羽而归。但正如所有伟大的商业浪潮一样,重要的不是成功率,而是方向。
回到那个纸尿裤公司的故事。沈延昌和杨艳娟在加纳创业时,大概不会想到 16 年后能在香港敲钟,更不会想到自己成为 " 企业家出海 " 新范式的代表。
他们只是看到了一个朴素的商业机会:非洲需要平价优质的纸尿裤,而中国有能力生产。
但正是这种朴素,构成了新范式的底色。" 企业家出海 " 不需要宏大叙事,不需要国家战略的加持,它只需要创业者的勇气、市场的需求,以及中国要素优势的支撑。当这三者结合,中国种子就能在异国土壤中生根发芽。
从 " 企业出海 " 到 " 企业家出海 ",从枝叶延伸到种子播撒,这或许才是中国全球化的升级版。它更分散,更灵活,也更有生命力。在全球经济版图重构的今天,这股力量值得更多关注。
毕竟,改变世界的,从来不只是大企业的扩张,也包括无数创业者在异乡的孤注一掷。当乐舒适在香港敲钟的那一刻,它敲响的或许不仅是一家公司的成功,更是一个范式转换后的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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