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城市的天际线还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今年 43 岁的 @南京小鹿姐 （文中简称 " 小鹿 "）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但这一次，她手中握着的不再是绘图笔或鼠标，而是温热的包子和粘稠的糯米粉。

仅仅在一年前，小鹿还是房地产行业中的一颗螺丝钉——一名资深的建筑设计师 。那时的生活被截止日期、图纸和无尽的焦虑填满。随着中国建筑行业的整体放缓，年过四十的她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高压的真空里：既无法在工作中找到昔日的成就感，也失去了作为母亲和女儿陪伴家人的时间。

于是，她做出了一个令周围人瞠目结舌的决定：裸辞。

没有后路，没有 B 计划，她一头扎进了南京的零工市场。

现在的她，正在经历一种奇特的 " 职业折叠 "。在最为忙碌的一段日子里，她的时间表像是一张精密排布的施工图：周一至周五的清晨 7 点，她出现在一家包子铺；两个半小时后，她转战至汤圆店；午后，她可能是一家咖啡馆的咖啡师；到了晚上，她又站在服装店的灯光下整理衣物 。

这并非没有代价。在汤圆店，由于长时间高强度的搓揉和打包，她的手指频繁用力，以至于晚上躺在床上时，双手麻木到无法握拳 。然而，在这种纯粹的肉体疲惫中，小鹿却找到了一种久违的轻盈。

这种巨大的身份落差不可避免地引来了外界的审视。在讲究学历和身份的中国社会，一位建筑师去端盘子、卖包子，常被视为一种资源的错配。" 大学白读了 "" 简直是浪费学历 "，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 。

但小鹿对此有着自己独特的建筑学解释。她将高等教育比作一台高性能的计算机：" 读书和学历会让一个人的兼容性变得非常强。就像好电脑装什么软件都跑得快，干一行就能行一行。"  

作为一位中年女性，小鹿希望生活有趣，即便是打零工，也是可以一直去学习和成长的。主动离职、被动失业、重回职场 ...... 人至中年，生活或许会翻个面，但不管处于什么阶段，想想办法，总能让生活重新充实起来，变得更精彩。

上有老下有小，我想把时间和精力都掌控在自己手里

下决心辞职的前两年，小鹿一直在尝试找一份 " 工资 5000，双休不加班、蛮轻松 " 的工作。

最先让她萌生换工作想法的是她的家人。小鹿的父亲在她眼里，一直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他什么都会修，凡事都要冲在前面 "，突然有一天父亲就生病了，做了几次手术，无论是精神和体力，都大不如从前。

一天，小鹿在饭桌上无意中发现，父亲吃饭的时候，汤水会从嘴边往下淌，那一刻小鹿愣住了，心里一阵难受，她责备自己：" 每天忙忙碌碌，还画什么图啊？！" 她想了想，等到退休，父母已经八十多岁，" 我这 10 年继续在设计院干下去，等我有时间的时候，我的父母还会有空吗？我不想再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卖命赚钱上。"

那时她在设计院，已经是 " 上面要负责，下面要带人 " 的位置，担子更重了，但是赚的钱却越来越少了，" 后边十年已经挣不到性价比很高的钱了 "。

既然这样，倒不如换一份轻松些的工作。有多年工作经验，她觉得自己不至于找不到，但断断续续地寻找，结果让她也很意外，这样的工作机会并不多。

" 不行的话先歇着。" 家人劝她。

父母心疼她这么多年努力工作，已经为家里做了不少的贡献。在设计院画图，收入 "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小鹿说自己算是吃到了时代的红利，年薪高的时候能拿到 30 万。

没有换大房子、换车的欲望，也没有送小孩出国读书的想法。作为南京本地人，虽然是普通工人家庭，有房有车，不是特别有钱，但过得也算安逸，" 要饭走到包子店人家都给两个包子吃，这年头不容易饿死，" 小鹿喜欢这样开玩笑。

父母年迈，女儿读了高中后，她还要到学校附近租房子陪读，这种生活状态下，小鹿希望生活和时间更多掌控在自己手上。2024 年，经过深思熟虑，小鹿递交了辞职申请，离开了设计院，此时距离她从南京工业大学建筑系毕业后顺利入职，正好 20 年。

想过一万种可能，就是没有想过会打零工

一开始，小鹿在家待了一段时间，把孩子送到学校，天天在家玩手机的生活状态，令她非常难受，她觉得是在浪费生命。她开始正式地去找工作，找一份 " 既有事情做，又不是很累 " 的工作，那时候，她的设想是能做到不吃老本，一直有收入，不给家里增加负担就很好。她想去设计院做计划员，一个月几千块钱，但不加班，她去各种求职 APP 找，但让这位一级注册建筑师没想到的是，一无所获。

无奈之下，她决定跨行找工作，甚至连学校的宿管老师都考虑了，但是她发现，这样的岗位有大量年轻人在与她竞争，" 现在年轻人看得很开，他们也想找钱少轻松的工作，不想当苦哈哈的牛马。"

" 要不然开个店 "，小鹿观察发现，消费降级之后，南京早些年很火的店慢慢销声匿迹，反倒是马路边的苍蝇馆子火了起来。开店，普通家庭投入不了太多，也赔不起。没有经验那就得先学习，先看看别人是怎么开的。她开始留心街头小店的招聘启事，但是她也发现，中年女性想找个周末休息，不影响带孩子的钟点工并不容易。巧的是，有一次走到地铁口，她看到一家卖包子正在招人，因为顾客多是上班族，那里还真要周一到周五的钟点工。

" 多大了 ?"

"40 多岁。"

" 你是什么情况？"

" 我平时在附近租房子陪孩子上学，白天有时间，但是我不会包包子。"

" 不需要你包，八点之前是打豆浆、小米、南瓜粥、封起来装进塑料袋，8 点到 9 点开始卖包子。"

" 那我能行吗？"

" 初中毕业都能干，你能说会道没问题，10 天试用期。"

应聘过程很顺利，就这样，2024 年 9 月 4 日，孩子的新学期开始了，小鹿也开始做自己人生的第一份钟点工。每天四点多起床，早上五点准时赶到包子店，一开始她总是手忙脚乱，人流量上来的时候，她开始 " 满世界找包子 "，包子五笼一摞，十几种味道，她记不清位置也找不到记号，好几次，她都只能求助店里其他店员帮忙。

包子蒸好时笼屉里温度极高，小鹿没有经验，打开笼屉把塑料袋翻过来就去抓包子，水蒸气把手臂烫伤了两次，后来她就学会了，要吹一口气再掀笼屉。让她头疼的还有算不清楚账的时候，人在找包子，大脑还要飞速旋转，快速启动计算模式，金额不大，但是短时间内算出来挑战也不小。不过一周后，钟点工小鹿开始变得游刃有余。

可能得益于 20 年职场工作积累的待人接物经验，小鹿服务起顾客很熟稔，一次招呼完顾客，老板忽然对她说：" 天啊！小鹿姐，你卖个包子怎么服务这么热情！"

小鹿觉得自己没刻意做什么。过去在设计院，她一天接待四五个甲方，" 伺候不好焦头烂额 "。现在却截然不同，" 我一天接待两三百个客人，那就是两三百个甲方，都很满意地拿着包子走了，还给我说非常感谢 "。也许，这种能够快速带来成就感的工作更容易让人心灵愉悦，并及时反馈出去。

最意外的还是小鹿的家人，从读书到工作，一直被家里人都照顾很好，在家里也极少做家务，家人没料到她会出去打零工，更让家人更意外的是，她一直坚持干了下去。

包子店钟点工是 25 块钱一小时，九点钟别人上班，小鹿已经挣了 100 块钱，她心里美滋滋的，觉得可以喝杯咖啡，还替代了跑步健身，越想越划算。两个多月后，她信心倍增，觉得自己在餐饮业已经算是一个有经验的人了，完全可以利用白天剩余的时间再去找一份钟点工。

没做过不代表不会做

周末要陪孩子不能上工，在求职者没有更多主导权的零工市场上，小鹿有明显劣势。再次求职时，她用建筑师的缜密与细致，耍了个 " 心眼儿 "。她以孩子学校周边为中心，在附近的马路上挨着找。遇到合适的岗位，她记下店里电话，先打电话咨询。

" 咱们普通人，又不是相貌、气质特别出众，你不要直愣愣地上门去问人家缺不缺人，万一人家正忙着一句话给你就回绝了，你可能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小鹿找到一家新开的汤圆店，打电话时候，得知对方并不需要人，小鹿将自己的功夫都亮了出来。" 我可以当‘救火队员’，周一到周五都有空，你要是临时需要人，哪怕一天两天需要都可以，我还做自媒体，我可以拍摄我的工作，对店里也是宣传，希望你能给我个机会。"

电话里，小鹿把 " 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都差点翻跟头了 "。老板听出她的诚意，当时就留了她的电话。就这样，她找到了第二份钟点工。

一开始，小鹿没有经验，汤圆包得慢，赶不上店里其他工人。她在店里无意中听说，另一家网红汤圆店的师傅包得又好又快。小鹿就骑着电动车到店里，买了碗汤圆，挑了一个合适的座位，一边吃一边观察师傅是怎么包的。她用手机拍下整个过程，回去反复研究，对比发现老师傅是因为节省了一个步骤所以快。她一边看一边琢磨，三天时间就熟练了。

就这样，小鹿白天的时间，在包子店和汤圆店获得了平衡，她把自己打零工的故事分享到社交媒体上。糯糯的南京口音，加上她幽默爽快的讲述，传递了一种感觉——原来中年人转行打零工并不全是 " 苦哈哈 " 的，反而可以干得这么轻松有乐趣。

因为这个原因，小鹿吸引了不少关注，有一家咖啡店的老板主动联系到她，邀请到她店里帮忙。再后来，和咖啡店的老板一样，煎饼店、服装店、面馆老板也向她主动邀约，希望她有空能到他们店里帮忙。有的老板说：你去咖啡店帮忙，忙完了顺道过来就行。有的老板甚至还说：你什么时间方便什么时间来，不给你限制工作时间。

他们给出的条件都在迁就小鹿

突然被人很多人关注到，小鹿也很不适应，她一开始以为，别人是因为她不多的粉丝和流量才邀请她。实在憋不住，她就去向老板 " 坦白 "，坦承自己没那么强的号召力，也不会给店里带来多少客源。

" 我也没什么流量，我在汤圆店一年了，没几个粉丝去买东西，这流量也帮不到你什么。"

" 我这么小的店，人流量太多我是忙不过来的，我希望你能来，是因为从你身上看到了一个中年人面对生活还有激情，每天很快乐很开心，这种态度是超级棒的！"

打动老板们的可能不仅仅是小鹿对生活的态度，20 多年的工作经历，让她养成了为对方考虑的习惯，不同的是，过去是替甲方考虑房子实不实用、需不需要、怎么做，现在换成了她替来到店里的顾客考虑，显然后者更容易做到、也更容易做好。

" 你远不远？"

" 挺远的，我马上要去坐地铁 "

" 那我帮你包严实一点，要不然你过安检可能容易洒。"

她会极为周到地把问题想在客人前边。招呼客人间隙，听说客人时是来南京旅游的，小鹿会热情地给别人推荐好玩好吃的地方，不管在哪个店里工作，她都有一种让客人舒服、开心的能力，一位面馆老板曾感叹：" 你这样的微笑和热情，全南京的小吃店都找不到。"  

每天都像是赚了外快

大概有一年左右，小鹿在零工市场上有了更多的选择权，因为不想牺牲给孩子做早饭的时间，她辞掉了包子店的工作，忙碌的时候，她一周打了五份工，还会把多出来的工作介绍给也想打零工的同龄人。

周一至周五，早上 7 点到 9 点，她在煎饼店；9 点半到下午 2 点，在汤圆店；周一到周三，下午 3 点半开始，在咖啡店上班上三小时班，晚上 7 点半到 9 点半到时间，她在咖啡店对面的服装店兼职；周四周五的下午 4 点半到晚上 7 点半，她会出现在一家面馆。

打零工其实也没那么轻松愉快，工作密集的时候，她能连续工作 12 个小时，搓汤圆，打包、手指频繁用力，晚上睡觉的时候，小鹿感觉手都是麻的，早晨起来很长时间握不了拳。

工作干不完的时候，小鹿会推掉一部分。有一段时间，咖啡店里就她一个人，顾客花二三十元点一杯咖啡，她会因为给别人做不好感到焦虑，她建议老板找一个更合适的人，把她换下来。她最喜欢的，还是好几个人在店里，自己帮把手的工作状态。

很多人好奇她打这么多工能赚多钱，小鹿丝毫不隐瞒，一周下来，五份工作收入总计 1180 块钱，她算得清清楚楚，发到网上去给大家参考，甚至自己打工期间，几毛、几块钱零零碎碎的直播收入，她也分享到了自己的视频里。

钟点工的工作氛围简单又朴实，同事很多都是外地的，他们觉得小鹿是南京人，又是大学生，对小鹿很客气也很尊重。有同事阿姨经常夸小鹿，言语里不掩饰对她的崇拜：" 小鹿，你说的那些话，我心里也是这个意思，但是我都说不出来的。"

包子店里有一位张师傅，在南京打工了很多年，供养孩子读研究生，有一天他问小鹿：" 你知道哪里有卖二手自行车的？我想买一辆。"小鹿想都没想给他说：" 买什么啊，我拿一辆给你。" 回头她就让老公开车，把家里那辆闲置的自行车送到了店里。

她跟老板相处融洽，这些老板会出现在她的视频里，她也会分享老板私下的样子，也拍摄忙到深夜才能关门，骑着电动车回家的老板，感悟" 不要只看到老板当老板，也要看到背后的辛苦和勇气 "。

也有人问她：" 你打那么多零工，这也不是你想要的轻松和自由啊？" 小鹿说：" 这些工作都掌控在我的手上，有一天我不想干了，给老板说一声就不用去了，哪个老板都不会因为缺了我，店里转不过来。"

打零工到点就可以下班，但过去在设计院画图，晚上六点下班，她可能会忙到晚上九点，即使不想干了，手里也永远有抽不开身的项目需要负责。

在一家临江餐厅打工时，小鹿穿着餐厅的围裙，忙着打杂，她笑着给同事分享：" 江对面的那个小区，施工图是我的画的，里边有 600 平米的大豪宅。" 从工龄 20 年的女建筑师到从业一年多的小时工，小鹿的自洽里藏着的是一个中年女性看清生活、重构生活秩序的勇气。

她现在生活的快乐是老板涨了时薪，打几个小时工结束的时候总觉得今天是 " 赚了外快 "，每天都充满微小的幸福感。小鹿计划等女儿高考完，利用打零工的间隙，好好地陪父母到处转转。

在小鹿看来，每个中年人面对的境遇虽然千差万别，但不管是被动转行还是主动失业，一定问问当下对你最重要的是什么。

如果缺钱，那就去找来钱快的工作，如果缺时间，那就适当放下脚步，平衡好你的工作和生活。

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小鹿的故事并非一个关于失败的悲剧，而是一则关于重塑的寓言。正如她所说，她终于摆脱了那种 " 心里发虚 " 的感觉，找到了一种让生活变得有序、自洽的方式 。

在时薪 25 元的零工市场里，小鹿似乎正在进行一场关于价值的社会实验 。虽然收入锐减，但她夺回了对生活的掌控权。她不再需要为了甲方的意愿修改图纸，她现在的 " 作品 "，是一杯拉花完美的咖啡，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或者是由于她的推荐而在南京玩得尽兴的游客的笑脸 。

这位前建筑师依然在建造，只是她不再堆砌砖石。她正在用一个个零碎的小时，重新搭建属于自己的、充满烟火气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