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情绪正在成为一种新的 " 现实 "。
网络上，一件事值不值得被讨论，常常是看它能不能引起情绪共鸣，比如愤怒、困惑、感动、厌倦 …… 相比 GDP、就业率这些 " 硬数据 "，情绪往往更能揭示一个时代真实的精神状态。它藏在流行语里，也藏在评论区和短视频里，藏在你看到某句话突然皱眉或舒展的那一瞬间。
而在各种通告中，" 情绪稳定 " 也成了某种统一口径。这反过来提醒我们：情绪，是多么需要被看见与理解。
从今年 7 月开始，每到月末，我们会选出几个词——也许是热梗，现象，或者一种模糊却集体感知到的扰动。我们尝试从中抽丝剥茧，记录青年人真实的处境，也看见他们如何理解当下的生活。
这是 2025 年的最后一天，我们最终选择了这样几个词汇来回顾这一年的情绪。未必完整，也不试图给出定论，却多少指向了这一年的某种变化：人们不再执着于前行，而是想法设法不被耗尽。尽管这些方法我们未必都认可，却能理解：情绪本身，就是一种应对。
今年，人们广泛讨论着 " 托举 "。在社交网络搜索，你能看到讨论涉及原生家庭，自我成长，亲密关系：
穷人都在讲独立，富人才讲托举
生育不是恩，托举才是恩
宝宝，很多人的成功都是被托举的，别怪自己了。
围绕 " 托举 " 的讨论，一方面像是针对传统孝道的魔法对轰——你不托举我，就不要要求我孝顺；另一方面，它也清楚地见证了经济衰退所带来的结构性矛盾如何从社会层面转移到了家庭内部：当社会流动渠道收窄，劳动回报失衡，本应由公共制度共同消化的压力，最终变成每个家庭必须独自承担的 " 托举重任 "。
许多人讨厌 " 托举 " 这个词，正是因为它和 " 子女必须孝顺父母 " 一样，本质上是一种附带条件的交易，是近乎无限连带责任的伦理要求。更隐蔽的是，它背后还预设了一套单一的价值叙事——托举的目的只能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体面与上岸。
原来你们眼里的托举是一定要压榨爸妈实现阶级跃迁吗？
这词已经变味了，现在什么没被满足就说没被托举。
互联网很多标签话口号都是完全相悖的，一边是‘好父母要全力托举孩子’，一边是‘做妈妈前先是自己’。前一句自己代入的是孩子，后一句自己代入的是妈妈。主打一个唯我独尊、不吃亏。
优绩主义、达尔文主义，势利眼、卷的变体，把复杂的家庭养育扁平化，充满自我感动。
而这个词也隐含着年轻人的失权。父母的无力，被转译为子女的必然受困；个体被安置在受害者的位置上，仿佛无需选择、无需承担，也无需想象新的出路。在这样的叙事中，年轻人不仅被托住了，也被困住了——既无法离开，也难以重新开始。
中女
中女，不单纯指年龄层面上的 " 中年女性 "。相较于在商业消费和部分女性主义视角下被反复对标和模仿的 " 韩女 "" 白女 "，" 中女 " 指的是终于有了自身话语权的中国女性；相较于被放在观赏凝视位置的第二性 " 少女 "，它指 30 岁以上、有生命力的独立成熟女性。
在 " 中女 " 叙事里，情爱叙事不再是女性关注的重点，经验、专业能力、经济能力和人生经验逐渐变成了叙事的主流。
鲁豫的价值被重新评估；脱口秀里的中年女演员们开始被看到；比起前几年中年女演员没戏拍的境地，在电影节拿奖的中年女性创作者越来越多；播客内容里，关于 " 中女 " 的讨论越来越丰富。
在消费场合，女性的复杂性也终于被看见，女性角色开始跳脱以往的 " 社会角色 " ——妈妈、妻子、女儿、女朋友、潜在恋爱对象等，更强调自我价值和需求。当然，消费品仍然想从女性兜里掏钱，但掏钱的方式比之前体面了很多。
但与此同时，" 中女 " 几乎总是与 " 女性成长 "" 女性力量 " 等话语并行出现。没有哪一年，女性像今年这样密集、近乎苛刻地审视自己的主体性，反复提醒自己不要在家庭、婚恋、生育，甚至职场中 " 中计 "。一种看似自然而不费力的 " 强者之美 " 被不断推崇，" 爱自己 "" 主体性 "" 经济独立 " 逐渐演变为带有绩效意味的心理自我管理——仿佛只有通过这些指标，女性才有资格进入 " 中女 " 的行列。
于是，一个隐秘的问题浮现出来：如果一个女性没有足够地 " 爱自己 "，没有被认可的主体性，也未必实现经济独立，她还配成为 " 中女 " 吗？
" 中女对应少女，我感觉是刻意打破对女性年轻貌美的标签，挺好的。"
而另一种声音则提醒我们：" 对自我提升的迫切追求，恰恰说明其他选择，可能已经走进了死胡同。"
韩剧《酒鬼都市女人们》
根据新华网的数据，截至今年 9 月，国内短剧用户已经接近 7 亿。也就是说平均每两个中国人，就有一个在看短剧。每人每天平均要看 120 分钟，仅次于短视频的 156 分钟。西安、郑州这些城市，成了短剧的 " 竖店 "。
在 11 月的杭州微短剧大会上，一位短剧制片人吐槽短剧编剧的流水化和雷同感，说过去一年有五千多名短剧总裁被下药——这个数字也从侧面说明了短剧的热度。
网友曾经吐槽一部爽剧里，男主带女主去奢侈品牌的服装店消费，大手一挥让店员把最贵的衣服 " 叉 " 下来。
" 叉 " 这个动作，现在基本只在县城和乡村大集里的服装摊里才会出现，而编剧的解释非常之哲学：" 人是无法合理想象自己从来没有抵达过的阶层和世界的。"
短剧的节奏快，观看起来非常 " 爽 "，在注意力经济这块蛋糕里，它的优势显然强于大屏幕和长视频。而人们追求一种单纯的爽感，绝不仅仅是为了逃避。也许人们不再想要被精英自上而下地灌输审美，不再想要一种工整但老旧的叙事。当然，这一切也可能只是在重蹈工业影视的覆辙。
lv 的包确实是柜姐给叉下来的 ……
不说别的，短剧陪我度过了最烦躁的一段时光，淡化了奇葩领导带来的伤害，用纯粹的娱乐取悦我。
岂止长剧，熟到发烂的文创业都黄昏。审查的束缚固然是相当大的原因，但如果只是审查，行业不至于烂成这样，就留他们在原地继续轻松快乐地蛀烂行业最后一点根基吧。年轻生力军出走了。
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今年的 FIRE 博主变多了。
FIRE，即 Financial Independence,Retire Early 的缩写，意思是 " 财务独立，提早退休 "。
在小红书，"FIRE" 这个关键词有超过 1 亿的阅读量。你能看到各种各样的 FIRE 博主，有人教你如何 FIRE，有人讨论在中国践行 FIRE 到底需要 100 万还是 1000 万，有人质疑这种生活方式是一场骗局 …… 现实生活里有多少人 FIRE 不好说，但网络上的 FIRE 博主，已经比比皆是。
而当人们争论着有 1000 万到底是不是有钱人的时候，根据《高净值人群消费心态及行为研究报告 2025》，我国 600 万以上净资产家庭，只有 513 万户，较 2021 年下降 29%。
与之相对的，在职场中熬和等待的人也变多了——熬到年终奖，熬到明年，熬到攒够钱，熬到拿裁员大礼包，熬到熬不下去辞职。类似《大厂牛马，存够 300W 就离职，倒计时第 203 天》这样的帖子，在互联网上也颇为流行。
人们的储蓄意识空前强烈，为了后半生再也不受高强度工作的折磨，时刻计算着收益。不上班是目的，但更多的人似乎也没想好，不上班了之后要做什么。
最佳实践是年轻的时候要找机会猛猛赚钱，赚到 1000 万就可以开始考虑换个清闲的工作 + 学习 4% 低风险投资理财和薅羊毛理财。
有本事能赚到 1000 万的人不会考虑这些问题。
日剧《这个不可以报销！》
从前，全中国最被歧视的地方，当然是河南。河南人和 " 偷井盖 " 仿佛早就捆绑在了一起，" 十亿人民九亿骗，河南人是总教练 " 这种顺口溜，经济发达的东部沿海在说，西部省份也同样爱说。
河南的风评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好的？
是从 " 恁咋不早说，俺俩某以后 " 被写在世界各地的涂鸦墙上开始的吗？还是从胖东来和蜜雪冰城的低价优质服务被人看见开始的？是从《只有河南》变成了一种文旅标杆开始的？又难道是因为大家发现泡泡玛特的创始人是河南人？
起因已无从得知，但人们对河南的印象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截至写下这个词条时，" 河南话 " 这个标签在小红书上的阅读量是 1.8 亿。外省人四处询问，"wish today" 在河南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河南是不是网恋大省；河南的一切为什么这么便宜 ……
逆来顺受的河南人应对地域黑早有经验，但对突如其来的赞誉却无所适从，诚惶诚恐。
习惯了。大部分河南同胞应该都已经对外界评价宠辱不惊了。已经不想再说这些了。
12 月 28 日，" 我看见了河南普通人的生活 " 这个词条上了抖音热榜。这个词条来源于博主 @十七岁歌手想打中单 的视频：《县城，土地，农村，我看见了河南普通人的生活》——空置的农村，冬天去世的老人，不赚钱的耕地，一年四季冷水洗头的学校生活和半军事化高压教育，郑州作为新一线却恶劣的就业环境 ……
采访对象也是非常典型的河南人画像，悲观却充满生命力，他们知道生活的无力，又认可自己的生活。
这不是网络第一次将目光聚焦到具体的河南人生活。这一次，大家的心情是难过，理解，共情。人们不再相信自己会赢，所以更能从河南人的经历，联想到自己。
它能够让我们更多的人（包括但不限于河南人）看到最基层的河南人的处境。基于此，发现问题，产生思考。人只要有了思考，就会产生进步。
真实的河南大多数也许就是这样，沉默的大多数。根据我的经历观察河南人大多都是这样忍耐的，沉默的，无力的。
现在国内宏大叙事太多了，介绍国外的又都是抱着看乐子的态度，让人感觉整个国家都在 " 赢 "，忽略了真实存在的每一个个体。中国不只是北上广，还有千千万万普通城市的大多数人。
" 不要在意短期涨跌 "、" 配置 "、" 定投 "，这是今年年轻人嘴里的高频词，指向的是黄金；"0 工艺费一口价 "、" 越早买赚得越多，涨了还能卖 "，这是直播间刺激消费的话术，指向的同样是黄金。
截至 12 月 24 日，国际黄金现货价格突破每盎司 4500 美元，年内涨幅超 70%。
伴随着超高涨幅，今年的黄金不再是 " 老登 " 消费品，不再是土气的首饰。《2025 中国金饰零售市场洞察》提到，18-24 岁消费者的金饰拥有率高达 62%，5 年前仅为 37%。
工资会波动，感情会流动，房价会变动。人们发现什么都有可能是假的，只有拿在手里的黄金才是真的。
冲动消费和资产配置决策，情绪消费和投资消费，这两组看起来截然相反的决策模型，在黄金这里浑然一体。
对年轻人来说，黄金像谷子手办、演唱会、明星周边一样是一种情绪消费。与此同时，它也是一种投资消费，通过购买贵金属实物缓解对未来经济不确定性的担忧。因为国际经济形势，人们开始囤购黄金来换取安全感，而也是因为持有黄金，人们从未像今年这样关注过国际经济形势。
哪怕是短期亏了，也可以拿着实物打个首饰戴，有什么不买的理由吗？
能不能不要炒黄金了啊，涨到结不起婚了。
现在还能买吗？
嬷，动词，最早出自耽美圈。它指向一种复杂的情感机制：迷恋于角色显露出的脆弱特质，幻想其被折磨、被践踏，又接着对他们心生爱怜，是一种混合了怜爱、母性与侵占欲的情感。
后来，年轻人 " 嬷 " 的对象从他人转向了自己，即 " 自嬷 "。它是一种个人情绪的表达方式，在自我幼化的同时，角色扮演，孤芳自赏。典型例子有：" 误闯天家 "、"infp 小蝴蝶 "、" 娇牛马 "、" 宝宝碗 "、" 江浙沪独生女 "、" 同龄人都结婚生子了，我十一点前还有门禁 " ——东亚职场环境的职场新人，传统恋爱关系中的客体，未完成权力交接的年轻人。
如今，" 嬷 " 的范围从个人扩展到了历史，人们通过重读《红楼梦》和电影《芳华》而悼念逝去的时代和王朝，把苦难塑造成魅力。至此，" 嬷 " 成为了一门学问，嬷学。
微博博主 @蒋弄臣 对此一针见血：
悼明、芳学、伪史论本质上都是一种自嬷史观，他们共同迷恋着一种罗曼蒂克化的历史想象，即一个美好 / 高尚 / 脆弱的原初世界被一股丑恶 / 野蛮 / 强大的外力破坏，他们钟情于复述这种创伤经验，并非出于对知识的关心，而是为日常生活的被剥夺感寻求一种历史解释。
当你长期处于一种次要生活，你势必会追问：是谁，在何时，以什么方式夺走了你的主要生活？这本该是一个人终其一生少有的真问题之一。但并非所有人都具备面对真问题的勇气和根性，尤其是那些宏大叙事重度依赖症患者。他们的主体性寄生在空心符号里，长期用政治表态来回避自我课题，以阶级的仇恨掩护自恨，以民族的创伤公开自怜，以历史的再发明包庇自恋。而资本、满清和西方都只是配合这场自嬷秀的假想敌，这类假想敌的共性是抽象到难以定义。因为难以定义就无法消灭，无法消灭就可以宣称战争还在进行，战争还在进行使命就不会结束，使命没有结束就不用面对自我，不面对自我，这场自怜自艾的秀就可以永不落幕。
所以这一切从来都无关芳华、红楼梦或是古史辩运动，只关乎一个人是否有勇气面对此时此刻的生活。好消息是宏大叙事的全身麻醉期正在消退，局部痛楚让嬷学正在取代赢学的生态位。坏消息是太多人仍然把历史当作宗教，把讨论历史当作一种心理互助会，从十七世纪聊到前三十年，却始终说不出一句，我很痛苦，请帮帮我。
下沉年代，赢学退潮，具体而无可奈何的痛苦让人从 " 赢学 " 转向 " 嬷学 "。人们自发分成了两边，一边在 " 嬷 "，另一边对 " 嬷 " 反对和应激。而这种应激里，是否也有对失权的恐惧投射？
电影《芳华》
虽然我相信，每一个你看过的年终总结里都会提到这个梗，但不得不说，它放在年度情绪里仍然是有意义的。
这个词的起源来自游戏《英雄联盟》里的台词 " 爱你老妈明天见 "。称呼自己为老几，就像叫朋友老张、老李一样亲切。被压抑在东亚家庭、职场和亲密关系里的年轻人，突然有了主心骨。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烂泥扶上墙。
" 爱你老己 " 几乎是自嬷文学的反面。它不是无可奈何自怨自艾，它是没路也硬走，独自闯天涯。不同于自嬷文学那样期望一个潜在的他者垂怜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自己，爱你老己是不再等待别人，自己看见自己。
但坦白说，" 自己 " 其实并不能独自完成这一切。
这也是为什么有人感到很心疼，因为 " 每次看到这个梗时，都觉得必须剥离出一个独立于自己的‘自己’才能表达自己真正的感受 "。诚然 " 爱你老己 " 是这个时代症候群的一种创伤缩影，但另一方面，它也几乎成了一种信仰，在这个信仰体系中，每个人的神明就是自己。笃信 " 爱己者风生水起 " 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梗 …… 有时候原谅所有人了就是不会原谅自己，我真的很需要这一句话支撑我。
每次说爱你老己的时候都觉得好像真的有个人来到我面前说爱我，短暂体验到被爱的感觉。
今年的所有梗里只有这个梗最后不会演化成优绩主义者的狂欢。
总之，今年对老己好不好，咱都不论了。爱你老己，咱明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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