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热播的国产剧《玫瑰的故事》，毫无意外霸榜热搜，一如这些年内娱接连几部亦舒经典改编。只要是师太的 IP，加上一线女明星，不论剧作本身如何，又有何争议，流量总是不缺的。

▲《玫瑰的故事》海报

只不过，热度是一回事，质感又是另一回事。照理说，这次 " 黄玫瑰 " 选角，有美名 " 天仙 " 的刘亦菲，本应再合适不过，可细品之下，偏偏不是亦舒那味儿。

究竟是亦舒过时，还是流金岁月可一不可再？

必须承认，亦舒女郎不是凭空产生的，亦舒的文本有很强的现实感和时代感。师太创作的爆发期主要集中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恰逢香港经济迅速崛起之时。

▲《玫瑰的故事》

亦舒

新世界出版社，2007-5

自由市场风生水起，香港女性不仅可以依靠自身能力和专业技能在劳动力市场取得成功，她们的美丽、魅力和智慧也能成为资源本身，这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女性的经济地位。放在当时，姿态好看的亦舒女郎确实具有前瞻性，引领了无数香港女性改头换面，挣脱传统性别规训。

但是，在新自由主义的语境下，师太的小说里追求独立、讲究体面的亦舒女郎，往往又以男性为归宿。放到今时今日，崇拜强者的过时观念很容易落入 " 总有霸总爱上我 " 的偶像剧窠臼，之前改编的《我的前半生》《流金岁月》《承欢记》莫不如此，既没有规避亦舒的过时情节，也没有呈现亦舒的新潮之处。

▲袁泉很像亦舒女郎，《我的前半生》剧照

到了《玫瑰的故事》，原配上门讨说法的呈现看来就过分狗血。而玫瑰亲自下场让原配离开渣男的电视剧情节则太有说教味道。亦舒的玫瑰是游戏人间的玫瑰，她可没有时间当一个人间清醒的女性导师。

小说中的黄玫瑰到底是亦舒偏爱的人物，富有、聪明、活泼、优雅又极其美丽，万千宠爱在一身。即便是她压根看不上的周士辉，在小说的描述中也是人长得端正高尚、谈吐高雅的有为青年，绝不是剧里的猥琐普信男。

▲黄亦玫的父母是清华大学的老师，哥哥是硕士，一家子都是知识分子，《玫瑰的故事》剧照

1986 年的电影版《玫瑰的故事》，周士辉是由《号外》创办人陈冠中饰演的。杨凡当导演经验不多，少不了找圈内人和老友记撑场，《号外》熟人们友情客串不在话下，陈冠中的周士辉恰到好处。

在亦舒的世界里，玫瑰是独一无二的，那是围绕玫瑰的雄竞世界。周士辉这个角色的存在，是为了衬托玫瑰石破天惊的美，美到标准的有为青年也甘愿为她抛妻弃子（原著中的周士辉已婚且妻子怀孕，如果忠实原著，今天的观众大概率会用唾沫星子把玫瑰浇死）。

▲周世辉把玫瑰拉到前面挡着，把所谓的爱情当成他逃避的遮羞布，丝毫不顾及玫瑰的名声和感受，《玫瑰的故事》剧照

玫瑰不是癞蛤蟆幻想的天鹅，她是恃靓行凶的玫瑰。刘亦菲固然极美，但仙气太重，她的黄亦玫似是不食人间烟火，却落入凡间历劫，缺少一点原著里玫瑰对世间万物的好奇和玩味之心。

而且，在我看来，电视剧中的造型设计明丽有余，却少了一点 camp（坎普风，原意是 " 以夸张的方式展现 "）味。老实说，杨凡导演的电影可能连二流都称不上，制作马虎他自己也承认，但美术指导出身的他，审美实属一流。

21 岁的张曼玉扮演 " 复活的玫瑰 "，刚带着六岁的女儿从巴黎回香港，大白天把头发梳得光亮，戴着蜘蛛网造型黑钢钻耳环，配上三宅一生露肩装，从楼梯上配着音乐走下来，camp 到 " 爆 "。

▲张曼玉饰演的 " 黄玫瑰 "，头发梳得光亮，戴着蜘蛛网造型黑钢钻耳环，配上三宅一生露肩装，camp 到 " 爆 "，1986 年版《玫瑰的故事》剧照

导演本人觉得这是整套电影最好看的镜头，我也这么认为。他和亦舒是朋友，成长背景相似，品位格调不相上下，亦舒未必满意杨凡的改编，但杨凡镜头里的玫瑰，师太想必还是 buy 的。

说起亦舒，必须是 high camp。毕竟，她本人可是为了买一对 Buccellati 的耳环，才卖《玫瑰的故事》的版权让杨凡拍。

亦舒的故事可能过时，但她的美学没有。

天仙的颜值我是吃的，只是我以为，昨日那份美，无法复刻。

▲《玫瑰的故事》剧照

刘亦菲二十年前就已经以美闻名，现在要物色一位 " 黄玫瑰 " 竟难以在新世代中觅得一个惊艳世人的新面孔，多少感觉到今时今日的美太过匮乏。

遥想电影版《玫瑰的故事》选角，亦舒钦点张曼玉，初出茅庐的玛姬只有 21 岁。

其时钟楚红正红到发紫，林青霞这条过江龙刚到香港发展，亦舒就曾不止一次惊叹过林大美人的绝世美貌。然而，即使美的高峰在前，人们还是对往后不断涌现的美人惊叹不已。

▲左图：钟楚红《八星报喜》剧照；右图：林青霞《窗外》剧照

亦舒在 TVB 台庆看到张曼玉扮演空中飞人，就大赞她一出场，那双美腿便 " 杀死人 "。师太说：" 我不管她会不会演戏，只要她走出来，我就要看。" 杨凡的军师好友们也认为，张曼玉会带来惊喜。

据杨凡回忆，当时他约了亦舒和张曼玉谈合作。张曼玉有点腼腆，倒是亦舒表现得像个小影迷，说服她接下 " 黄玫瑰 " 的角色。亦舒是对的，她选中了张曼玉；张曼玉也成就了黄玫瑰，独一无二。

▲张曼玉饰演 " 黄玫瑰 "，1986 年版《玫瑰的故事》

现在看当年的电影人依旧，可能比电影本身更有意思。

早在张曼玉成为玫瑰之前，杨凡已经见过张曼玉。那时张曼玉从英国回港，在连卡佛童装部工作，兼职做模特儿。当时杨凡为找一个泳装模特儿寻人试镜，上来影楼面试的张曼玉一听，马上说自己不拍泳装，头也不回就走了。

▲张曼玉在 1986 年版的《玫瑰的故事》中身着泳装

杨凡记下了这个干脆的女孩，马上告诉好朋友施南生。施南生也认为张曼玉青春美貌，气质独特，有意签下她。刚好石天在筹拍《追女仔》，忙着物色女主角，施南生便安排了张曼玉和石天见面。

可惜当时石天看走眼，竟嫌张曼玉不漂亮。后来港姐开选，张曼玉最终大热当选亚军及最上镜小姐，新艺城的那些怪杰无不怨石天眼瞎 " 走宝 "。

▲张曼玉，1983 年香港最上镜小姐，图源香港 BTV

从旧闻轶事中可以感受到，那些年的靓人都颇为真性情。就算如张曼玉自己所说，入行是为了 " 贪慕虚荣 "，她也有自己的个性和原则。

接拍《玫瑰的故事》时，张小姐亲自谈薪酬和拍摄细节，坚持不可以有床戏和吻戏。导演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她才答应有限度的床戏和吻戏，并在合同上注明 " 非主动性 "，少女意气也。

张曼玉的好友钟楚红也是性情中人。

▲张曼玉和钟楚红参演 1988 年《流金岁月》剧照

由于张曼玉和邵氏公司有合约，杨凡礼貌性地打电话给方逸华打个招呼，谁知被方小姐坐地起价。杨凡心气不顺，旋即打算换角钟楚红。但钟楚红的经纪人马上婉拒，因红姑和玛姬本身是好朋友，决不夺他人之好。

都说娱乐圈是非多、眉角多，那些年顶尖女明星之间倒是有真情，难得这样 " 嫌钱腥 "。

当然，那些年的香港，是天时地利人和造就的东方荷里活，一个茶水都同时有三四组戏，美女怎会发愁没有崭露头角的机会？

但凡美貌骄人，东方不亮西方亮，先当模特，再去剧照试镜，选美这条路年年有，张曼玉就是这样过来的。走在街头遇到星探也是常事，甚至乎会遇到电影公司老板本人。

黄百鸣当年要拍新戏《开心少女组》，袁洁莹就是他游车河时，在路边物色回来的。黄老板看见她的时候，袁小姐正站在路边旁若无人地跟男朋友吵架，也是一枚个性十足的酷女。

▲袁洁莹，1985 年被黄百鸣在街上发现，以十五岁之龄进入影坛，以青春活泼的阳光形象接演了《开心鬼》系列等喜剧片，成为当时香港年轻人的青春偶像，《开心鬼放暑假》剧照

总之，其时香港，本身就是遍地传奇的都市，美人各花入各眼，无不惊艳时光。而《玫瑰的故事》本质上就是一部奇观小说，是一个女人的传奇，更是一个都市奇观的印记。

玫瑰的美丽是奇观，选择是奇观，境遇是奇观，起落是奇观。

亦舒笔下，玫瑰是离婚三次、到四十九岁半还有人排队追求的那种女人。她不是上进的大女主，她聪明，但也懒散，读了很多学位，但从来不上班。她的生命意义大概就是美本身，无所谓成长，绽放和凋谢只是生命的不同阶段，春去秋来，循环往复，每次出现都惊艳世人。

她是自我的，也是任性的，你不要指望她成长，也不要可怜她被折磨，光是欣赏她的美就够了。当玫瑰被改成痴心不悔搞事业的职场女性，她会陷入生活的泥潭，那个时代的 " 玫瑰 " 的传奇性就消失了。

▲黄亦玫与方协文结婚后陷于家庭琐事，《玫瑰的故事》剧照

亦舒的玫瑰，是最后的玫瑰。这个人物仿佛美神化身，顶级人设太过逆天，注定不接地气。

家明又何尝不是一个空中楼阁？《号外》的邓小宇当年就一言以蔽之，亦舒小说固然受欢迎，但看亦舒小说多少是一种逃避，一个 fantasy。她的小说有现实感，但仅仅聚焦现实的一小部分，把人生的不快乐不圆满限定在 " 寻找理想丈夫 " 这一大前提上，其他的一切都隐了形。

师太本人也明白，她心目中的完美男人，官仔骨骨、有钱、有修养、有品位、能够产生灵魂共振的家明，是一个不可实现的梦。

▲傅家明是黄亦玫第三任恋爱对象，两人是灵魂伴侣，两人结婚不久傅家明去世，《玫瑰的故事》剧照

她不是没有将 " 寻找家明 " 付诸实践过。在亦舒的罗曼史中，岳华大概是最接近家明的一个。他有一张好人的脸，风度翩翩，心思细密，是很多女性心目中干净的白月光。

但性格温暖的岳华，光是与前任郑佩佩保持良好关系，就让亦舒醋意大发，把岳华的西装剪烂，又用剪刀插在岳华的床上。亦舒敏感，目光太毒，眼里不能揉沙子。

她和她的亦舒女郎们，往往都不可屈就。而恰恰，这才是亦舒真正吸引我们的地方。尖酸、势利、牙尖嘴利、保护自己，充分代表那群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成熟于八十年代，独立自主、自问有品位的新职业女性。

▲黄亦玫想去找庄国栋，她就要请假去，老板批假也要批，不批假，辞职也要走，《玫瑰的故事》剧照

亦舒三婚嫁给大学教授，我们不知道那是不是比较理想的 " 家明 "。只是比起 " 寻找家明 "，亦舒本人可能更在意用高产人生换取真金白银，多买几件中意的靓衫珠宝吧。

我们喜爱亦舒女郎，是因为她们独立自主自爱。只不过，对感情的不信任，使得她们往往很难修成亲密关系这一课，最终只能自顾自美丽。唐晶也好，蒋南孙也好，演过亦舒女郎的张曼玉也好，活得像极亦舒女郎的黎坚惠也好，无不如此。

但玫瑰不同，玫瑰是要在爱里才完整的。曾经活得最像玫瑰的章小蕙，在现实中跌倒后也学精了，从恋爱至上、享乐主义的 " 大懒虫 "" 大花瓶 "，变成一个有事业心的精明商人。

▲章小蕙，《桃色》剧照

她像玫瑰那样游戏人间的时候，是充满争议的 " 妖女 "；她蹭着玫瑰的红利经营自己的时尚事业时，人们为之喝彩。

从来，亦舒的玫瑰就只能是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