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年，周旭辉曾经许下一个心愿，要做全国最好的戒酒病房。

当时，许多同行调侃周旭辉 " 躁狂发作 "。" 一些内科、外科的医生同行甚至认为我们科室是‘诈骗科’，认为根本没有这个学科，是凭空捏造的。"

据了解，中国酒精成瘾患病率为 5%，青少年网络成瘾患病率为 6~10%。然而成瘾障碍患者就诊率极低，治疗率更低。仅 5% 的酒精成瘾者会选择求助医生，就诊患者中只有不到 10% 的人会接受规范治疗。

面对庞大的患者群体，周旭辉和她的团队每天都在 " 打怪升级 " ——没有经验可供借鉴，没有模板可供参考，他们就自己探索、总结方法。

16 年过去，周旭辉感觉自己仿佛跑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这个在当时尚不被认可的 " 小白 " 科室，现在已经是国内治疗酒依赖和网络成瘾的知名专业医疗机构，同时获批国家临床重点专科培育项目、湖南省成瘾障碍临床医学研究中心、湖南省临床重点专科等。

不过，这场马拉松还没有结束。在持续探索有效的急性脱瘾与预防复发治疗手段之外，周旭辉和团队还将目光瞄准了来就诊的患者以外的人群：游戏成瘾孩子的家长、中小学教师、已患成瘾障碍却尚未就医的人群……

周旭辉说这里的病人，是一群 " 多巴胺追逐者 "。当内心的天平失去平衡时，人们本能地会在外部世界寻找出路，其中有些人便误入成瘾困局。周旭辉和她的团队在做的，就是帮助患者和他 / 她们的家人找到更敞亮的出路。

△周旭辉在心理治疗室摆弄一些可以用于沙盘治疗的小物件

治疗成瘾障碍的 " 困难 "，来自多个方面

" 喜好 " 与 " 成瘾 " 之间，有着明确的界限。

湖南省第二人民医院（省脑科医院）成瘾医学中心主任、湖南省成瘾障碍临床医学研究中心主任周旭辉博士告诉潇湘晨报记者，所谓 " 成瘾障碍 "，有四重标准。

" 首先是症状学标准，凝练为三大核心症状：第一大核心症状是行为失控，通俗点说就是 "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第二是耐受性增加，例如酒越喝越多、游戏越玩时间越长。第三大症状是戒断症状，简单来讲就是‘脑袋不想要，身体很诚实’。其次是严重程度标准，影响了患者的健康、学业、职业及社交等社会功能 "，再次是病程标准，一般持续 1 年以上，最后排除其他疾病的标准后，基本就能判断成瘾障碍。

不过，很多医生在面临选科时并不愿意选择成瘾医学。为什么？" 因为太难。"

这种困难，最直观地体现在与病人打交道上。" 许多成瘾病人都伴有一些人格障碍，可能一位这样的病人就会弄得整个家庭都不得安生。" 周旭辉说。成瘾患者攻击性、破坏性强，治疗效果无法预测，很多时候会医生和患者都会有挫败感。

另外，成瘾病人很容易合并其他的精神疾病，躯体疾病的共病率也非常高。例如酒精成瘾的病人容易合并有严重感染、肝衰、心功能衰竭以及肝性脑病等等，这给成瘾障碍的诊治竖起了很高的技术壁垒。

除了这些，最 " 要命 " 的是成瘾障碍的患者极容易复发。这不仅对他们的自信心是沉重打击，同时还一再阻挠着他们回归社会的过程。

" 如果一个精神病人疾病复发，病人可能觉得自己‘很倒霉’。但如果成瘾障碍病人复发，周围的人甚至病人自己会把它视为道德问题，是意志力薄弱的问题，而不是视其为一个疾病。"

在成瘾医学科，最常见的两种成瘾障碍就是酒精成瘾和游戏成瘾。9 月 20 日，记者在湖南省第二人民医院成瘾医学中心看到了正在乒乓球台前挥动球拍的患者。虽然身着病号服，但他们看起来与健康的人无异。

" 摸着石头过河 "，意味着要尝试几乎所有可行的方法

" 药物治疗 + 物理治疗 + 心理治疗 " 三大治疗手段，是周旭辉带领的成瘾医学科努力创新的三个治疗方向。

在成瘾医学科病房的尽头，有两间治疗室：一间用于患者接受导航重复经颅磁刺激治疗、虚拟现实预防复发治疗，另一间则用于心理咨询。而在旁边的教研室，医生们常常带着游戏成瘾的孩子们做绘画艺术治疗——出院时，这些画作会归还到孩子们手中。

周旭辉介绍，重复经颅磁治疗可通过调动大脑前额叶的认知调控作用，进而减少成瘾渴求和成瘾行为。她把这种治疗比喻为修复失灵的 " 刹车 " ——让成瘾障碍患者原本失控的大脑重获可控性。而摆在另一侧的虚拟现实心理健康训练系统则通过 VR 技术再现逼真的饮酒场景，在合适的时机给予患者反馈。例如在播放饮酒画面时，身临其境地让患者感受到酒驾等等的危害。

△心理治疗室两侧摆放有治疗仪器。在房间的布置上，医护人员也格外费心

心理咨询室里布置温馨，还有一面装满小物件的柜子、一个可以随意摆放物件的沙盘。上一位来到这里的患者将暸望塔、隧道、法院和桥摆成一线。周旭辉解释，沙盘疗法通常适用于不善言辞或者自我封闭的青少年患者，通过物件的选择、摆放的位置，可以一窥他们的内心世界，有针对性地进行梳理和疏导。" 比如这位患者，他 / 她选择的东西都很冰冷，可以推测情感丰富度比较低，和人的链接非常少，另外也很缺乏安全感。"

摸着石头过河，意味着所有的方法都要尝试。9 月 20 日这天，记者在病房看到护士将装有点着的艾条的木盒靠近患者小腿，敷贴在足三里穴的位置：酒精成瘾患者通常脾胃不调，中医艾灸可以帮助他们改善胃肠等生理功能，同时还可以调节情志。

△在病房，护士正在点燃艾条，准备为患者进行艾灸

青少年游戏成瘾是公认的难题。对于许多游戏成瘾的孩子来说，药物治疗、中医外治法等等都有一些局限。如何破题，周旭辉和她的团队选择从 " 游戏 " 本身入手。

聚焦患者之外，努力链接老师和家长

科室里曾经来过一个 13 岁的男孩。尽管没日没夜地玩了两年游戏，他的等级依然停留在最低级。这一情况有些罕见：要知道，来到科室的孩子们大多是游戏界的 " 王者 "，" 打遍天下无敌手 "。

周旭辉问他，既然不能升级，为什么还总是要玩游戏呢？" 孩子告诉我，‘我只是个平凡的孩子，老师和爸爸妈妈早就放弃我了，只有游戏还没有放弃我。我每次失败后，游戏都告诉我可以再来一次，再给我一滴血、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 周旭辉回忆。

男孩的话给了周旭辉很大的启发。游戏能够给予孩子及时的正向反馈，更注重努力的过程，而非结果，这在一定程度上更能满足青少年的心理需要。事实上，现在的教育体系里，大部分角色都没有耐心给孩子积极的鼓励和无条件的支持。

2019 年，成瘾医学科为游戏成瘾的孩子们举办了第一期夏令营，这也是国内首个游戏障碍夏令营。夏令营倡导 " 用游戏治疗游戏成瘾 " 的全新治疗理念，采用全新的治疗模式：在认知行为治疗、动机强化等传统心理治疗的基础上，有机融合绘画治疗、艺术治疗、音乐治疗、沙盘游戏疗法、电影鉴赏、读书会、正念专注力、内观团体辅导等现代流行治疗形式。

" 其实游戏作为一个载体，它本身并不是很重要。关键是让孩子有情绪管理、人际交往、观点表达的体验，既能运动、又能分泌多巴胺、又能交朋友。" 周旭辉说。夏令营举办期间，医生们固定每天中午和晚上 " 碰头 "，交流孩子们的情况，商讨是否需要调整游戏的类别和规则，让大家更好地参与进来。

与此同时，夏令营还开设父母课堂和亲子课堂，帮助父母与孩子一起成长。就在不久前，周旭辉还为长沙市新入职的中小学老师进行了培训。周旭辉认为，老师和医生是两个端口，需要彼此沟通。" 我们医生可能看到了最‘糟糕’的学生，老师那一段看到的是最‘优秀’的学生，而大部分的孩子介于糟糕与优秀之间，需要被看见被理解被支持。"

那次夏令营，甚至改变了一些孩子的人生轨迹。周旭辉还记得当时有个父母都是老师的孩子，喜欢唱歌，嗓音条件也不错，希望能通过艺考进入艺术院校深造。但他的父母坚决反对，一心只想让他参加高考。在夏令营的日常活动之余，周旭辉反复和孩子的家长沟通，希望他们尊重孩子的意愿。在后来的随访中，周旭辉得知这名孩子不仅不再游戏成瘾，还真的考上了一所不错的音乐学院。

△曾经一起参与夏令营的男孩合影

令记者感到印象深刻的是，在成瘾医学科病房，空气里似乎弥漫着某种能量：在走廊里路过病人，周旭辉会停下来与他们交谈几句，不时蹦出几句 " 金句 " 逗笑对方；为了给病人和家属展示出更有精气神的良好形象，她曾经下定决心减肥数十斤，每天上班前都十分注重整理仪容仪表。她总觉得自己的病人 " 都很聪明 "，" 不然怎么会沉溺在一个东西里面，只为寻找快乐呢？他们都是追逐多巴胺的人。我们就在这里，和他们一起遇见更好的自己。"

潇湘晨报记者任弯湾 通讯员杨文 石荣

报料、维权通道：应用市场下载 " 晨视频 " 客户端，搜索 " 帮忙 " 一键直达；或微信添加报料客服：xxcbcsp；或拨打热线 0731-85571188。如需内容合作，请拨打政企服务专席 191766996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