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巴沟远征队 Author 超酷鹅鹅曹
T063 Chainsaw. 丨 Vancouver Island Whale Watch
首先你需要船。最好是快艇。快艇能追得上他们。
然后你需要围网。围网是一面能缓缓收紧的墙,它能分割海洋。你可能会怀疑:虎鲸牙齿锋利,足以咬碎皮肉与骨头,这些纤细的网线真能奏效吗?答案是肯定的。在这悄无声息合拢的巨网中,他们只会一圈又一圈游动,仿佛接受了那根细线划下的边界。
但有时船与渔网也不够。虎鲸又被称作 " 海中之狼 "。他们聪明、敏捷、无所畏惧。
所以你需要炸药。
Sea World 的捕鲸主管 Don Goldsberry 会告诉你,你需要 " 海豹炸弹 "(seal bomb ) 。那是一种手持式的水下爆炸装置。威力并不算大,却能在水下发出超过两百分贝的巨响,把海面搅得翻腾,也把鲸群吓得四散。这时你就能趁着他们的慌乱,把鲸群锁进网里。
船、渔网、炸药。有时这就是全部的工具。有时你可能需要还需要点别的。你可能需要石头,很多石头,再加上一把刀。
在获取属于你的虎鲸的过程中,你可能会 " 不小心 " 杀死一些虎鲸。他们在惊慌中可能会被卷入渔网,窒息而死。这些死去的虎鲸是个麻烦。他们会让你名声扫地。所以你必须让他们消失。你要剖开尸体,把石头塞进去。这样他们就会沉入海底。
这正是 Goldsberry 当年的做法。
如果换作是你呢? 你也会这样做吗?
Michael Bigg 选择了另一条路。
更准确地说,他从未打算踏上这条路。Bigg 在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完成博士学位时,研究的还是港海豹的繁殖生态。毕业之后,他入职了驻纳奈莫的加拿大太平洋生物站,成为了那里的一名海洋哺乳动物生物学家,依然研究海豹、海狮与海獭。
转折点出现在一次偶然的出海调查中。Bigg 看见一只背鳍形状异常的虎鲸。通常,虎鲸的背鳍高耸笔直,但这只的背鳍却有点奇怪,像被什么东西咬烂了一样,矮而参差。不过,这只虎鲸看起来身体健康,依然跟随鲸群游弋。
Bigg 决定给她起名叫 Stubb 。意为 " 断茬 ",正如她的背鳍。
Stubb 的背鳍丨海洋生物学家 Ian MackAskie
在当时,虎鲸的名声极差。当地渔民称之 " 黑鱼 ",视其为竞争者,认为是这些虎鲸在抢夺他们赖以养家糊口的三文鱼资源。渔民每次见到虎鲸,能开枪射击就开枪射击。他们甚还游说政府在西摩海峡(Seymour Narrows)安装了一挺勃朗宁重机枪,以便在虎鲸经过时开火射击。虽然这挺机枪从未真正开火,但它象征着当时人们对虎鲸的态度。正如温哥华水族馆的一位馆长所言:" 虎鲸是海洋世界的头号公敌。" 与此同时,虎鲸也成为捕捉业眼中的 " 摇钱树 "。在上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英属哥伦比亚沿岸的捕鲸业迅速发展,越来越多的虎鲸被围捕、贩卖。
然而,恐惧与利益之外,人们对虎鲸的了解几乎为零。甚至连他们究竟有多少只都无人知晓。正因如此,1971 年,加拿大政府委托 Bigg 开展一次普查,以评估这种捕捉产业是否可持续。这当然不是一个人或一个实验室能独立完成的工作。于是,Bigg 想出了一个创新方法:他印制了一万五千份问卷,寄给当地居民、渔民、和船员,让他们报告虎鲸的目击时间、地点、数量。如果有照片的话,也附上照片。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整个区域的虎鲸总数不过三百五十头。这对那些声称 " 这里有成千上万头虎鲸 " 的捕鲸产业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
这次普查也让 Bigg 注意到,每一头虎鲸的背鳍与鞍斑都有所不同。即使没有像 Stubb 那样显眼的伤痕,只要经过训练,人类也能从这些细微差别中认出个体。这意味着,海面上掠过的,不再是匿名的黑影,而是一个个有名字的生命。
名字往往会深刻地改变我们与其他生命的关系。村口的黄狗,一旦成了 " 小黄 ",就不再仅仅是一只狗;农场里的奶牛,如果变成了 " 花花 ",你也会想每天都和她打个招呼;就连门前那棵老槐树,如果取名 " 老槐头 ",你会更关注他的每一次花开花落。名字让他们跨过了界限,从一个物种,变成了一个个独立的面孔。
在之后的数十年里,Bigg 和他的同事在英属哥伦比亚和华盛顿州的沿岸,识别并命名了上百只虎鲸。不过他们并不是随意起名。比格设计了一套系统:每只虎鲸都会有一个字母和数字组合的编号:字母代表她所属的鲸群,数字则代表她在群体中的顺序。而字母的排列顺序依照研究者初遇的先后。那头背鳍异常的虎鲸 Stubb, 她正式的名字就是 A1。
系统的命名和识别工作,使 Bigg 得以为每一个鲸群绘制出详细的家族谱系。但更重要的是,这些信息揭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在这同一片海域里,竟然同时生活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虎鲸:居留型虎鲸和过客型虎鲸。
左:居留型虎鲸。右:过客型虎鲸丨 orcaconservancy.org
这两种虎鲸,在外观上仅有细微的差别——过客型的背鳍更笔直,而居留型虎鲸的背鳍尖端更加圆润。然而,他们的生活方式却天差地别。居留型虎鲸,顾名思义,常年活动在近岸水域,活动范围相对稳定;而过客型虎鲸则足迹辽阔,行踪飘忽不定。2024 年,虎鲸行为研究所报告称,一群过客型虎鲸在 18 小时内行进了近两百公里。在任意一天,他们的身影,既可以在加州的蒙特雷湾出现,也能在阿拉斯加东南部的峡湾浮现。
他们的差异也不仅仅体现在活动范围,这俩种虎鲸的食谱也截然不同。居留型虎鲸专吃鱼类,尤其偏爱三文鱼;而过客型虎鲸,则是出了名的哺乳动物捕食者。从海豹、海狮,到海豚、鼠海豚,甚至别的鲸鱼,过客型虎鲸都来者不拒,吃得津津有味。
更有意思的是,这两类虎鲸几乎从不往来。过客型虎鲸和居留型虎鲸各有各的方言,而这两种方言间的差异之大,以至于研究者推测他们完全不能彼此交流。大多数时候,它们选择对彼此避而远之。基因研究显示,居留型和过客型虎鲸早在七十五万年前,就已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进化道路。换句话说,即便同处一片海域,它们也仿佛生活在两个平行的世界。
几十年后的今天,虎鲸在我们眼中不再是陌生而危险的黑鱼。
我们知道虎鲸并不仅仅分为是 " 居留型 " 和 " 过客型 " 两类。居留型虎鲸中,还分为北方居留型以及南方居留型。过客型也有进一步的细分,除了北太平洋的过客型虎鲸,还有俄罗斯的过客型虎鲸。除此之外,我们还知道远洋型虎鲸的存在。远洋型虎鲸只会出现在远离陆地的浩瀚大洋深处,所以至今我们对它们几乎一无所知。
近年来,科学界也在重新思考这些分类。2024 年发表的一篇论文就提出,生活在华盛顿州沿岸的过客型虎鲸应该被视为一个独立的物种,而不仅仅是虎鲸的一个生态型。这意味着,当年由 Bigg 首次识别的族群,今天正在进入一个新的科学身份。
我们也更加了解虎鲸的行为了。借助更清晰的摄影设备、更灵活的无人机,以及无数双好奇的眼睛和渴望探索的头脑,我们能辨认出更多虎鲸个体。无论是在北冰洋还是南印度洋,只要有虎鲸活动的地方,你几乎都能找到对应的照片识别目录。
不仅如此,我们开始逐渐窥见虎鲸社会里那些更微妙的 " 文化传统 "。
比如,在捕猎上,不同类型的虎鲸不仅有 " 吃什么 " 的区别,还有 " 怎么吃 " 的差别。2024 年发表的一篇论文,记录了过客型虎鲸在面对不同猎物时展现出的独特捕猎策略。以灰鲸幼崽为例,这往往是一场长达五个小时以上的协同作战:一些虎鲸会设法把幼崽与母鲸分离,而另一些则攻击幼崽的喷水孔部位。有的时候,他们会直接撞击幼鲸的吻突,试图击碎下颚骨。这样一来,幼鲸呼吸受阻,最终溺亡,而这些虎鲸就得以取食它们最钟爱的部位——幼鲸的舌头。
虎鲸的文化传统并不仅限于这些实用的生存技艺。有的时候,他们之中也会出现一些难以解释的潮流,颇似人类社会中的时尚。1987 年,人们第一次发现南方居留型虎鲸竟然会把死去的三文鱼顶在头上,像戴帽子一样。这种奇怪的行为最早出现在一只雌鲸身上,但很快就像时尚流行一样扩散开来:你戴我也戴,最后大家都戴。就像人类的潮流风尚一样,死三文鱼帽子的风来了又走。可谁能想到,近四十年后的 2024 年,死三文鱼帽子又重出江湖,南方居留型虎鲸们再一次开始戴着这别致而时髦的帽子招摇过市。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也许正因为毫无理由,这样的行为也更像人类熟知的文化。
一只南方居留型虎鲸和她的时髦小帽
Michael Bigg 于 1990 年因白血病去世。但他留下的遗产,如今依然在浪花中翻涌。他最初研究的那群虎鲸,如今又被称为 "Bigg ’ s killer whale"。与那些使用渔网和炸药的人不同,比格证明了人类拥有另一种与虎鲸建立深刻联结的方式:不是捕捉与圈养,而是细致的研究与个体识别。
Bigg 的研究,也在法律的转折中获得了力量。1972 年,美国通过了《海洋哺乳动物保护法》,禁止捕捉与猎杀虎鲸的同时,也保护了它们的猎物。这项法律影响立竿见影。曾一度跌至不足一万只的港海豹,在三十年间数量增长了近十倍,到 2020 年已超过八万只。猎物的回归,也让 Bigg ’ s Killer Whale 得以繁盛。仅在 2024 年 7 月,太平洋观鲸协会就在萨利希海记录下 214 次这种虎鲸目击记录,比上一年同期增加了 70%。
在野外,数量的增长意味着复苏;而在海洋馆里数量的增长却提醒我们:我们距离真正尊重这些动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2024 年,中国超过美国,成为世界上圈养虎鲸数量最多的国家。可这真值得我们自豪吗?中国的虎鲸大多捕自俄罗斯的鄂霍次克海。那里只生活着过客型虎鲸。这意味着,它们在野外以捕食哺乳动物为生。然而在圈养环境中,这些虎鲸只能被迫适应以鱼为主的饮食。如果我们连这些动物的饮食习性都无法尊重,又怎能说自己 " 热爱 " 这些生灵?这样的 " 拥有 ",究竟是出于热爱,还是为了水池里滚滚而来的利润?
虎鲸从来不属于任何人,也永远不会属于任何人。正如海洋从来不是属于谁的海洋,天空从来不是属于谁的天空。自然本就无法被占有,我们与其余生命一样,只不过栖身其间,只是过客。
参考文献
[ 1 ] https://www.pbs.org/wgbh/pages/frontline/shows/whales/interviews/griffin.html
[ 2 ] https://thetyee.ca/Life/2008/05/13/ShootingOrcas/?utm_source=chatgpt.com
[ 3 ] https://www.whaleresearch.com/orca-id
[ 4 ] https://www.noaa.gov/sites/default/files/legacy/document/2020/Oct/07354626537.pdf
[ 5 ] https://www.orcabehaviorinstitute.org/orca-updates/a-group-of-biggs-traversed-110-miles-in-18-hours
[ 6 ] https://journals.plos.org/plosone/article?id=10.1371/journal.pone.0299291
[ 7 ] https://royalsocietypublishing.org/doi/pdf/10.1098/rsos.231368
[ 8 ] https://nwtreatytribes.org/tribes-team-up-with-state-on-harbor-seal-survey/
[ 9 ] https://www.axios.com/local/seattle/2024/08/13/biggs-killer-whale-orca-puget-sound-rebou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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