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冷眼观天
2025 年 10 月 18 日,103 岁的杨振宁在北京逝世。这位世界级的物理学家走完了他漫长的一生。从安徽合肥的小巷,到美国普林斯顿的顶尖学府,再到诺贝尔奖的领奖台,最后回到清华园安度晚年,他的名字早已不只是一个科学家的符号,更成为几代中国人共同的记忆。
在林林总总的纪念文章中,我以为,要纪念杨振宁先生,不仅因为他和李政道一起发现了 " 宇称不守恒 ",改变了人类对自然规律的理解,更因为他在人生后半程,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一个更现实的问题:一个顶尖科学家,到底该怎么为自己的国家做点事?或者说,他带给这个民族和人们的启蒙,除了科学层面外,是否还能涵盖更多、更深远的层面。
回国后,杨振宁做的事很多。他是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的创办人,推动设立了 " 求是奖 "" 吴健雄物理奖 " 等多个学术奖项,也是 " 科学探索奖 " 的发起人之一。他亲自给清华本科生上物理课,帮助学校发展冷原子、凝聚态等基础学科。他还利用自己的国际影响力,帮很多中国学者走出去交流。这些贡献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
但真正让人记住的,或许不是这些,而是他在 2016 年以 84 岁高龄公开反对中国建造大型粒子对撞机这件事。这看似是一场科学界的内部争论,事情本身并不稀奇,但由此国引发了广泛而激烈的公开争论。争论的意义,远超科学决策本身,它触动了一个长久被回避的命题:我们是否允许,甚至鼓励,一种不那么 " 中国味 " 的思维方式存在?
所谓 " 中国味 ",常被理解为中庸、含蓄、避让、妥协。从儒家的 " 温良恭俭让 " 到道家的 " 知足不辱 ",再到民间的 " 难得糊涂 ",中国文化传统中始终弥漫着一种对冲突的回避、对异议的消解。在公共事务中,尤其在涉及国家重大投入的议题上,共识往往被等同于团结,质疑则容易被视为不合时宜,甚至不忠。这种思维惯性,在科技领域尤为明显—— " 集中力量办大事 " 被视为优势,而公开辩论则可能被看作内耗。
那时候,国内有一种情绪:我们在高铁、航天等领域已经追上了世界水平,那在基础科学上,也该建一个 " 超级工程 " 来展示实力。中科院高能物理所所长王贻芳等人认为,中国有能力也有必要建大型对撞机,引领全球高能物理研究。数学家丘成桐也表示,中国已足够强大,应该为人类科学进步承担更大责任。
就在大家纷纷支持 " 上大项目 " 的时候,杨振宁站出来说 " 不行 "。他在文章《中国今天不宜建造超大对撞机》中讲得很清楚:这个项目可能要花上千亿,而美国过去就因类似项目预算失控而中途下马;中国还是发展中国家,教育、医疗、养老这些民生问题还有很多欠账;高能物理虽然重要,但短期内很难带来实际应用。他建议,不如先把钱花在培养人才、发展关键技术上,比如超导材料,这些反而能在更多领域发挥作用。
这话一出,立刻引起很大争议。一位本领域的权威人物,公开反对自己专业内的 " 旗舰项目 ",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人批评他 " 拖后腿 "。
当然,杨振宁的观点一处,也发了王贻芳、丘成桐等顶尖学者的公开回应,形成了一场罕见的、高水平的公开论战。
这场争论的 " 不中国味 ",正在于它的直接、尖锐与不妥协。它没有停留在 " 委婉建议 " 或 " 内部讨论 " 的层面,而是将分歧摆上台面,用数据、逻辑和价值观进行交锋。杨振宁没有因自己年高德劭就选择沉默,也没有因话题敏感就避重就轻。他坚持认为,科研投入是资源配置问题,必须算经济账、民生账,而不仅仅是科学账。这种思维方式,不讲 " 情面 ",不求 " 和谐 ",只问 " 对错 " 与 " 值不值 ",与传统中 "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 的处世哲学格格不入。
但正是这种 " 格格不入 ",才显得尤为珍贵。一个社会的成熟,不在于它有多少共识,而在于它能否容纳分歧。科学的本质是怀疑与证伪,而不是盲从与崇拜。杨振宁的异议,不是对科学的否定,而是对科学精神的捍卫。他提醒我们,真正的进步,不在于建多大的机器,而在于有没有能力进行独立、理性的讨论。当一位泰斗敢于对主流说 " 不 ",而同行又能以理服人而非以势压人,这种健康的学术生态,比任何大科学工程都更值得珍视。
更难得的是,他敢说不一样的话。在大家都喊 " 冲 " 的时候,杨政宁说 " 等等 "。按照中国传统的人情世故,杨振宁完全可以闭嘴,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学术泰斗。但他选择开口,哪怕面对质疑。科学的本质是怀疑和讨论,而不是一致鼓掌。
同样也要为这场争论中,杨振宁的 " 反方 " 鼓掌。尽管争论激烈,但双方始终在学术框架内交锋。面对杨振宁从项目成本、民生优先、技术外溢等角度提出的质疑,王贻芳、丘成桐等人则从科学前沿、长远布局、国际引领等维度进行回应。双方均以专业角度的论证为支撑,以国家利益为出发点,未诉诸情绪化指责,也未上升为人身攻击。这种理性辩论的氛围,体现了一种成熟的学术品格——分歧不必导致对立,观点不同仍可相互尊重。它表明,科学问题可以也应当通过科学的方式解决,这正是现代科研生态健康发展的标志。
当然,杨振宁的观点不一定全对。十年后,欧洲核子中心通过 LHC 发现希格斯玻色子,验证了标准模型的最后一块拼图。但这场争论的价值,不在于谁对谁错,而在于它让我们停下来想一想:当我们一心想着 " 赶超欧美 ",是不是也在重复别人走过的弯路?美国当年就是因为追着建大项目,结果拖累了其他基础研究。如果中国也这么干,代价可能更大。
更深层的问题是,所谓的 " 赶超逻辑 " 容易滑向 " 唯规模论 " 和 " 唯速度论 "。仿佛只有造出更大的东西、取得更快的突破,才算成功。但历史告诉我们,真正的创新往往来自长期积累,而非短期冲刺。
如果这种思维压制了多元声音。当 " 赶超 " 成为唯一正确的目标,任何质疑都会被贴上 " 保守 "" 不爱国 " 的标签。人们不再讨论 " 该不该做 ",而是争论 " 如何做得更快 "。这恰恰是杨振宁最警惕的。他一生强调 " 宁拙毋巧,宁朴毋华 ",反对浮躁与虚荣。他深知,一个健康的科学生态,需要允许不同意见共存,需要容忍 " 慢思考 ",需要尊重专业判断而非政治正确。
所以,杨振宁留下的最宝贵东西,不是他的论文,也不是他建的研究院,而是一种态度:不盲从,不迎合,不为了名声妥协,坚持用自己的脑子想问题。他在耄耋之年,对主流说 " 不 ",其实也是在提醒我们,一个国家真正强大的标志,不是能造多大的机器,而是能不能容得下不同的声音,能不能进行理性的对话,能不能在热闹中保持清醒。
杨振宁留给国人的遗产,因此超越了具体科学贡献。他用行动证明,一个学者,可以既深爱自己的国家,又不回避提出尖锐批评;可以尊重传统,又不被传统束缚;可以年过九旬,仍保持思想的锋利与独立。他留给中国的,不是一套标准答案,而是一种提问的勇气,一种辩论的习惯,一种不惧 " 不和谐 " 的清醒。这种遗产很 " 不中国味 ",但或许,正是这种 " 不中国味 ",才能推动中国真正走向一个理性、开放、自信的现代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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