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行将结束。回望这一年，要说大公司们有什么真正的共识，或许是水军成了头号公敌。

最新的一起案例发生在 12 月 23 日。智能影像科技公司影石披露，影翎 Antigravity A1 全景无人机新品上市两周内，网络上集中涌现了超 2500 条虚假恶意内容。影石方面已经报案。更早之前，因为影翎 A1 上市后被传出 " 销量遇冷 "，影石 Insta360 创始人刘靖康最后不得已亲自下场发信澄清，披露影翎 A1 在中国区上市 48 小时销售额达 3000 万元。

据不完全统计，今年，至少有 8 家科技公司公开指控遭遇 " 有组织的舆论攻击与抹黑 "；多家企业推出多达 500 万元的悬赏，征集 " 黑公关 " 与 " 水军 " 线索；全国范围内，多起相关案件被破获，各个平台也在治理水军账号。

水军并非新事物。这个几乎与互联网一同出现的灰色群体，已经存在二十多年。很长一段时间里，它更像行业内部心照不宣的噪音——被默认存在，却很少被认真讨论。近几年，随着科技公司竞争日趋激烈，水军的角色开始发生变化。在一些企业看来，它不再只是零散的舆论干扰，而逐渐演变为商业竞争的一种手段。

技术、业务和组织管理仍然是公开叙事里的主角，但围绕品牌和企业声誉展开的舆论攻防，正变得越来越难以忽视。更微妙的是，公众也不禁怀疑大公司们是否以反水军为由头，剿灭负面评论。

水军是如何被组织？又为何难以被真正清除？科技公司们反水军，到底反的是什么？

新的 " 战争 "

作为影翎公司的工作人员，李梓宁完整见证了产品遭遇水军的过程。

12 月 4 日，影石新品影翎 Antigravity A1 发布当天，在社交平台监测到的评论风向便出现异常。

前两天还在讨论参数、价格和使用场景的用户，开始被另一种声音覆盖——它们遍布在不同的帖子评论区，但内容却如出一辙，有时候，甚至是同一句话。舆情监测合作方告诉李梓宁，" 这些内容是突然爆发的，多数账号来自同一家 MCN 机构。"

李梓宁是行业新人，入职刚满一年。此前，她的工作更多围绕发布会、媒体沟通和品牌露出展开。舆情并不陌生，但需要如此近距离、持续地盯着评论区，还是第一次。后来，在内部讨论中，这类账号被统一归入一个并不正式、却心照不宣的词汇：水军。

在法律上，水军并没有确切的定义。擅长舆情业务的广信君达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鲜明颖说，水军指的是被组织起来实施信息操纵行为的虚假群体。在商业竞争里，水军常被雇佣抹黑某家公司，以损害对方商誉，或者是借此敲诈勒索，甚至有可能，先有组织地抹黑之后，以舆情优化之名牟利。

镜相工作室梳理发现，影翎新品上市之后，一些账号平日更新内容集中在美食、母婴、生活方式领域，突然转向无人机产品分析，行文中大量使用专业术语，对影像解析力、市场销量进行判断。甚至有 " 拉面馆号 " 和 " 种牙号 " 发布相关内容。

在某众包推广平台，一条以影石品牌名义发布的种草招募贴，发布一周内就超过 1000 人报名，稿费甚至高达 2000 一条，而在任务通告中，却明确要求创作者发布 " 产品负面评价内容推广 "。

某种程度上，对李梓宁来说仍然陌生的场景，对许多公司已经算不上新鲜事。

在新能源汽车行业，指控水军已经成为常态。今年以来，小米、理想等多家新势力汽车品牌都曾公开指控水军和黑公关，发声中，痛恨之情几乎溢于言表。

汽车行业的公关老兵方思凡称，去年，她们新车发布第一天遭遇了大规模的 " 有组织攻击 "，某条产品的评论区一下子布满了大量发言相似的负面评价。她们来自三个地区（她称 " 战区 "）的公关团队三班倒，每半小时就巡检一次，取证并投诉言论。

从更大范围来看，舆论战已经成为许多科技公司面对的一种新型战争。监测数据显示，2024 年 1 月至 2025 年 4 月，" 网络水军 " 与 " 黑公关 " 的相关话题传播量超 21 万篇次。

鲜明颖律师本专注于知识产权业务。但陆续有客户出现舆情方面的法律服务需求，随着处理经验的增长和市场上对包括水军在内的负面舆情需求的增加，她和团队目前已将舆情作为深耕业务领域。

这一转变背后是水军横跨多行业的蔓延。从互联网大厂到餐饮品牌的小老板，从新能源车企，如今甚至到了无人机这样的技术密集型赛道。

据媒体报道，12 月 25 日，刘靖康在朋友圈中转发了影石关于征集黑公关线索的声明。他在配文中提到，一个研发的同事问他，" 如果创新要被黑到自闭，我们为什么要创新？"

对倚赖技术与产品生存的公司而言，一场新的战争已然开始——战场不在工厂、实验室，而在评论区。

易攻难守

在舆情部门提醒之后，李梓宁马上联系了法务。法务的建议是，不要打草惊蛇，要开始收集证据，" 体现能收费、有组织性，或者是被盗号了。"

和同事们坐在手机前逐个点开这些评论的用户主页，李梓宁发现，这些发同一条评论的账号，都曾发过相同的帖子。有时候，这些评论者的头像，都是同一个。同事假装素人去询问发布者 " 产品体验真有这么差吗？"，对方回答，" 这是广告方找的我，一条 4 元。"

更让李梓宁震惊的是，" 甚至有大批量的水军攻击消费者，有用户在社群反馈‘我只是分享产品体验感受，评论区被大批量的水军冲击了，水军都黑到我这里来。’ "

水军是隐秘而精明的。央视的调查曾经揭露出水军的工业化本质，水军通过电商、社群等揽客接单，在被安排刷量计划后，派单给刷手执行刷量。技术包括人刷和机刷，其中机刷运用了大量作弊工具，比如黑卡、秒拨 IP、群控等等。如今，AI 技术的发展甚至让水军能像真人发言评论，针对某一内容换着法子攻击。

尽管平台每年封禁水军账号数十万，但攻击屡禁不止。这显然已经是一条高度组织化、技术化的负面情绪生产线。

许多企业都有自己的舆情监测系统，和李梓宁遭遇过的那样，当在一定的时间周期内有异常数量的言论时，舆情部门都会把警惕水军的信号传递给公关部门或者是法务部门进一步辨别和处理。

但困难的是，面对水军攻击，企业的自保和反击办法比想象中有限。鲜明颖说，整治水军言论最难的恰恰是证明这些言论背后是有组织性的水军行为。这需要一条一条言论去比对，梳理账号背后的情况，比如注册时间，IP 地址，是否突然发布与主页身份不符的负面评价。但这一工作量巨大，如果想要追踪定位到水军背后的组织者，更是难上加难。

而且水军言论多在灰色地带。一位业内人士指出，" 当水军发表的言论涉及知名企业时，如果内容不具有明显恶意的诽谤或者侮辱，很难被认定为名誉权侵权。"

鲜明颖最近就接到某品牌的案件委托。该品牌的直播间在短期内突然涌入大量用户评论，留言称该品牌的质量不好，号召去买竞对品牌的商品。" 企业希望我们给水军发函，但很尴尬的是，水军的拉踩行为实际上都不好界定是否侵权。而这些水军有那么多账号，很难找到背后的组织者。"

而即便是企业完成取证，锁定对象并提起诉讼，维权依然得不偿失。名誉权案件诉讼动辄一年，赔偿金额常常无法覆盖住律师费。于是，向平台投诉删帖成为了最现实的选择。但各平台审核标准不一，响应速度参差。

曾经处理过某起多平台水军攻击案的京师律师事务所陈春梅律师介绍，某个平台接到证据后，甚至要一周才响应，而此时对该专业人士的虚假言论已经传播开了。

这种相对易攻难守的态势，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水军为何在商业领域愈发蔓延。

现在，方思凡的任务从维护媒体关系到了维护车友会中车友的关系。本质原因就是忠诚的用户，会在关键时候成为舆论场里的士兵。而在新品发布会这样的节点，方思凡和她的团队成员也会开会，假想负面评论有哪些，提前准备回应话术。

但一种更危险的逻辑也在暗地里发芽。一些公司认为，既然水军揪不出来背后的主体，也没办法完全制止，那不如就以进攻替代防守。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悄悄升级。

" 足以摧毁一家企业 "

2023 年对方思凡来说记忆深刻。那年的央视 315 晚会，曝光了一个网络水军案件：电视画面里，上百台手机被列在陈列架上，只需要通过一台电脑，就可以让这些手机自动运转，在各社交媒体制造混乱和愤怒。那年，她刚从公关岗位跳槽去一家舆情公司负责 " 控评 "，看到新闻后，又匆匆离职回到汽车行业继续当公关。" 恐怕有风险了 "，她和行业内许多人都这么想。

在方思凡的记忆里，五年前，新兴的社交媒体还没有爆火时，公关和舆情的地位还没有现在这样重要。那时，车企的公关大多只需要对投放的内容负责。论坛里不乏水军，但可识别程度高，而且企业可以通过盖楼、删帖等方法快速覆盖，传播声量只限于论坛本身。威胁并不致命。

但后来，算法改变了这一切。抖音、快手、小红书等更注重算法的新兴社交媒体崛起，评论区成为了内容外，用户们关注的重点区域，是否购买产品不再依赖企业的自说自话，而更依赖社交平台的帖子或留言。

就连企业高管也会被推送和自己有关的信息。方思凡曾不止一次在深夜接到企业高管发到群里的信息，要求公关部去 " 干活 "。因此，她的 KPI 也在这两年发生了改变，任务从关注媒体投放内容的流量，变成了投放内容后评论区前十条的内容是否正面。

舆情越来越受到企业重视，尤其是品牌价值高的企业。鲜明颖认为，特别是科技企业，" 依赖口碑生存，用户的评价对销售额影响很大，而这一行业又竞争激烈 "。在算法时代，用户的评论和发帖内容对企业有极大影响，新的脆弱性便产生，水军乘虚而入。

但对不少普通用户来说，" 水军 " 始终模糊。在一个营销高度外包、内容广泛商业化的环境里，很难简单区分哪些声音来自真实体验，哪些又带有明确目的。这也是为什么，当企业公开指控水军时，往往伴随着质疑——企业是否也只是把不利评价统一打包处理？这种不信任，并非针对某一家公司，而是长期经验的结果。

这种怀疑并非没有根据。一位业内人士表示，" 司法实务中，一般认为企业的知名度与公众的讨论度是相辅相成的，且其有着较高的市场地位，理应接受各种评论和舆论监督，对负面的评价具有较高的容忍义务。"

上述不具名的业内人士也说，如今，在遇到一些小的不实舆情时，企业甚至担心为了自证清白而导致舆情扩散，" 索性装死，但其实内心很委屈。"

需要承认的是，舆论场上的水军和大企业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海洋寄生生物藤壶和蓝鲸的关系。不能因为企业是巨无霸，就无视企业的痛苦，放任黑灰产横行。鲜明颖提供了一个案例。一家美容仪公司被竞品公司买了水军，用假的质检报告在互联网上进行传播，因为造成了负面舆情和严重影响，这家美容仪公司的产品在电商平台被下架，正值营销旺季，因此这家公司的业绩遭到重创。

此后，即便这家美容仪公司搜集证据去报案和诉讼，但得到胜诉结果时已经是四年后。而互联网上关于这款美容仪的各种失实文章仍然留存，甚至搜索引擎的 AI 摘要也会在文章的最顶部向用户展示抓取、整理的失实信息。" 舆情的负面影响足以摧毁一家企业 "。

对于那些真正坚持技术创新的企业来说，在当前生态下，被迫拖入舆论战和水军攻防是无妄之灾。

李梓宁称，在舆情爆发后，她所在的影翎公司内部被迫分散精力处理舆情，在各种群聊里向用户解释情况。市场部门无法知晓哪些才是用户真实的声音。对于消费者来说，他们则无法在虚假信息中做出完全自主的判断。最重要的是，对于研发人员来说，这样的结果似乎太过残酷，" 他们奋斗了好几年，满心期待却得到这样的反馈。"

" 保护创新者的勇气，难道不是比打赢一场舆论战更重要吗？" 李梓宁问。

（应受访者要求，李梓宁、方思凡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