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大雨过后,老姨正在小羊汤馆参加朋友举办的叙旧饭局。地三鲜刚吃了两块,羊汤还没喝,突然接到二舅妈电话:
" 山里长蘑菇了,快,采蘑菇去!"
老姨是位社交达人,作风老派,行事一般用 " 好与不好 " 来决定。今天中午她本打算在家烙饼,朋友喊吃饭,她对烙饼的兴趣大于吃饭,却老老实实放下锅铲,因为不去 " 不好 "。但在采蘑菇面前,老姨五十多年的处世原则还是发生了动摇,尤其二舅妈在电话里火急火燎:" 啥?你吃饭呢?别吃,赶紧走!" 老姨立刻条件反射地说:" 我去换身衣服。"
" 别换,小海(表弟)马上到,上车就走。" 二舅妈的声音穿透着电话。
就这样,老姨在大庭广众之下起身致歉,说自己真的是为了采蘑菇不得已而为之,朋友们表示理解,毕竟盼了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出蘑菇了。
" 是啊,多不容易。" 老姨感慨了一下,顺势问大家,她能不能把桌上那份炸茄盒带走,采蘑菇爬上爬下,总得备点零食才行。
今年的蘑菇较之去年出得晚。
表弟小海自从在山里买下一座农场,盯紧蘑菇的任务就落在了他身上。家里以老姨、二舅、表弟岳父岳母为首的采蘑菇小分队,千叮万嘱,看到蘑菇务必第一时间通知大家,他们定会奋不顾身上山去采。
在我们这里,挖野菜、采蘑菇、在山上采任何东西都可称为 " 采山 "。每当我们这群小年轻听到他们要采山,总不免送出略带担忧外加质疑的目光。但这群加起来近 250 岁的中老年群体,不仅听不进去半句劝,还会反向输出:" 咱家邻居你唐奶奶,80 岁还背个筐采刺五加,我们一点事儿没有。"
他们是没事儿。那几天的雨下得时断时续,蘑菇迟迟不见踪影。采蘑菇队员们的才华无用武之地,坐立不安。这不,表弟在农场放牛,猛地发现草窠里冒出一堆蘑菇,赶紧掏出手机告诉她妈,也就是二舅妈:" 蘑菇可以采了。"
一年里的第一次采蘑菇可称为 " 试采 ",探探路,了解了解蘑菇的生长情况。" 百岁大军 " 们坐上表弟的皮卡,豪情万丈,目的地一到,兴冲冲从车斗里认领各自的工具。准备充分的人,套袖、围裙、手套、帽子齐上阵。准备不充分的人,老姨,二舅妈给她拿了自己干活穿的外套和布鞋。所幸那天老姨穿了牛仔裤没穿裙子,外套鞋子换上,健步如飞,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榛蘑是小兴安岭蘑菇里的大多数。草窠中,树根下,落叶堆里,稍一低头,都能看到抱着团的它们,伞盖顶着松针、草叶。队员们分散开来,在表弟要求的指定范围内活动,太阳下山前,满载而归,竟然忘了老姨的打包袋里还有茄盒。
表弟家住的是门市房,他们一下车,战利品就引起了周围人的关注。大筐小筐冒尖的蘑菇,色泽鲜亮,邻居阿姨一看到便从水果店里跑出来,问二舅妈去哪儿了,嘱咐下次上山一定要带上自己。老姨父跳完广场舞恰好路过,电动车停在一边,也跟老姨申请加入。老姨合计老姨父采蘑菇经验匮乏,本想考虑考虑,但转念一想,多一个人也就多采一点,点头同意了。
采蘑菇队伍扩大,总年龄直接往三百岁飙升。他们相约第二天早上五点出发。人员变多,也意味着年轻人的担忧变多,于是表弟他哥,另一个表弟,也被邀请着作为另一辆车的司机兼安全员。
那天晚上,参与了蘑菇 " 先采小组 " 的成员,齐溜溜在表弟家门口整理蘑菇,把战利品放在合适的位置晾晒,有人还拍了几张照片发到微信群,向远方的亲戚展示胜利的果实。但没有人再多说什么了。除了自己人,没人知道他们还要上山,并且在为第二天的采蘑菇做准备。
二舅妈从仓库里翻出几只塑料水桶。老姨呢,花了一点时间研究她的围裙。今天早上采蘑菇的时候,她没有自备行头。在她看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于有经验的人来说,采蘑菇的时候最好戴着围裙,大片蘑菇出现,围裙一次可以 " 转运 " 更多的蘑菇。老姨索性找出一根生日蛋糕盒子上的宽布条,将布条两端连接围裙的两只角,再把整个布条套在脖子上,这样围裙被兜了起来," 转运 " 蘑菇更省力,且蘑菇不易掉落。
秋天一来,天亮得晚了。
前一天的采山勘测,在这群 " 百岁采蘑菇团 " 的脸上身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说是早上 5 点集合,他们 4 点半就起床,有的甚至更早。煮熟的玉米装上了,鸡蛋装上了,自己做的无水蛋糕装上了,表弟种的三四个皮球大的西瓜也装上了。没人迟到,他们比学生时代上课、年轻时上班还准时。叽叽喳喳上了车,丝毫没注意满脸写着疲惫的 " 司机 " 表弟们在驾驶座上安静又无奈的叹息。
地点还是表弟农场附近那座山,但活动范围变大了。表弟把不同队员送到山里的不同角落,且一再叮嘱,不要越过放牛设置的铁丝网,那是大家的 " 保护线 "。
蘑菇照样在森林里等候众人,除了老姨父,大家各就各位。老姨父不记得榛蘑长啥样了,老姨得知直冷冒汗。再次确认:你真的不知道榛蘑长啥样吗?老姨父说也不是不记得,就是有点分不清。老姨赶紧从烂树叶里划拉几个大小不一的榛蘑递给他,要他按照这几个模样找。说完,一头扎进林子,留下老姨父一手拿着蘑菇,一手拿着小筐,一脸迷茫地四下比对。
老姨拍的蘑菇
他们在这片林子里,扎扎实实奋战了五六个小时。吆喝声时断时续," 快来呀,这里蘑菇连成片了 "," 我这边也采不过来了,不过去了 ",不仅随时弯腰曲背,还要时不时注意脚下——很多年前,老姨,这位惧怕蛇的人在山上看到一坨盘成团的松花蛇,吓得大惊失色,产生了幻觉,一度认为山里的草窠、树丛都有蛇,所有掉在地上的树枝都是蛇,连续几个白天打着瞌睡。但哪怕如此惊吓,也没阻止她重新上山的步伐。休整一段时间就再次出山,甚至采出了好胜心,如果自己采的不够多,会有莫名的羞耻感。
午餐时间到,山下刚喂完牛的表弟,找到一处山间平地喊大家吃西瓜。采蘑菇爱好者们提着小筐、小桶,顶着一头碎树叶聚在一起,互相打量着各自的劳动成果。
" 呦,你还采到了松树伞呢。"
" 你那桶里还有雷窝子呢。"
随后所有人把目光对准了老姨父的小筐,他的小筐跟大家一样冒尖,只不过筐里的蘑菇让大家越看越陌生。
" 这是啥?" 老姨拿着一块蘑菇质问道。
" 榛蘑。"
" 什么榛蘑,不是!毒蘑。" 老姨说着 " 啪 " 地一声把蘑菇扔进了草窠。
老姨父显然不认为这是毒蘑,又说不出它的名字,只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他找出了自认为最有力的证据:" 我尝了,不苦。"
" 啥,你尝了?" 老姨反问道。
" 对,我尝了,不苦。" 老姨父理直气壮地说。
真的野生榛蘑
手机在这片林子里没有信号,叫救护车来不及了,除了老姨父,其他人都能认出十种以上可食用菌,没人会把解毒药带在身上。一场关于不认识的蘑菇能不能放嘴里、苦味能否作为判断蘑菇有毒依据的真理大讨论开始了。正方老姨父,反方老姨,两人站在筐前剑拔弩张,其他人干预无效,把老姨父把筐里的可疑蘑菇挑出来,表弟赶紧带大家往山下的方向走,尽管老姨父现在看起来依然神气活现。
终结这场讨论的还是蘑菇。确切说是猴头菇。为了缓解车内紧张的氛围,表弟要大家看向窗外,看窗外那些椴树,说不定会发现猴头菇。而猴头菇似乎察觉到自己有必要出现,车子刚驶出林子一公里,便有一撮毛茸茸的蘑菇挂在了树干上。
" 下车!"
大家去采猴头菇,围着一根根椴树转来转去,猴头菇从下长到上,大家蹲下,起身,一蹦三尺高,找树枝去捅长得最高的蘑菇,猴头菇稳如泰山,一动不动。团员们齐刷刷地仰起头,好像不把它装进筐里,会是今天最大的遗憾。
" 还是我来吧。" 这时,有年轻人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表弟穿上外套,拉上拉锁,系紧鞋带,三步两步蹿上树,一点点向上,手指触到猴头菇,用力一剥,将它放在外套的口袋里,一点点向下,干脆利落地跳下树。" 百岁蘑菇团 " 给表弟送来精彩的叫好声。
一个小时过去了,老姨父安然无恙,老姨怒气未消。老姨父得意地吹起口哨,大家放下心,继续在林子里采蘑菇。雨后的蘑菇比林子里的草还要多,最终,他们没忍住,看到一大片油汪汪的小黄蘑,一脚翻过了表弟设置的铁丝网,越走越远,迷了路。好在最终看到高压线,手机有了满格的信号,及时与表弟取得联系,才在表弟的指挥下,成功返回原地。
那一天,他们一共采了二十多桶(筐)蘑菇。
收拾蘑菇的任务量甚是浩大,左邻右舍都从各自的家里走出来,像迎接英雄凯旋一样迎接他们,大家在门市房前剪去蘑菇根、摘掉蘑菇上的草叶,将蘑菇撕成一根根的细条。
这种工作没办法偷懒,倘若把活儿推到明天,野生菌会一夜之间长虫,变成一堆破烂儿。他们一直整理到天黑,有应急灯的邻居帮忙安上了应急灯。灯光之下,采蘑菇爱好者们刚知道白天家里发生了什么,好多人,包括快递员都把电话打到了他们朋友家,人们十分纳闷儿:这人咋了?为啥一天联系不上?而快递员得知他们的去向重新上门,第一句话就是:今天的蘑菇没少采吧?
没少采。
他们将拾掇好的蘑菇分成小袋,终于决定可以暂时休息。这时,专属于长辈的那股子劲儿又回来了。他们哪能等得了自己辛苦的成果在家躺车?不一会儿,家里的年轻人被连催带赶地出动——骑电动车的骑电动车,骑自行车的骑自行车,开小轿车的开小轿车,车子车筐、后备箱装上一袋袋蘑菇走街串巷,绕了小镇一圈又一圈:
" 王姨,今天我妈采蘑菇去了,给你们拿点。"
" 张姐,对,这是我妈今天刚采的蘑菇,可新鲜了。"
所有收到蘑菇的人,包括被老姨放鸽子的饭局朋友,都喜笑颜开。
至于远方的亲朋,也会收到慷慨的馈赠。二舅妈得知家里有人第二天要去另一个城市探望三舅,连夜把一水桶鲜蘑放到沸水里焯了,捞出冷却后撒了一把盐。为了这桶不宜随身携带的蘑菇,家里人出行特意选择了绿皮火车的卧铺车厢,三舅前天还在微信群询问采蘑菇的消息,第二天一早睁眼,门铃都响了,一桶新鲜蘑菇从黑龙江小镇递至眼前。
我的一个朋友曾经跟我讨论过年轻人采蘑菇与他们的不同。我们年轻人,一般是三五成群去林子边采一采,时长不超过 2 小时,与其说是采蘑菇,不如说是放空,有河边就坐坐,有草丛就躺躺,只要柳条筐装满了,就拿出手机,出图离开。
长辈们可不一样,一采一个多礼拜,每天睡觉前看一眼天气预报,不忘相互提醒:咱们明天是不是六点出发不是五点?这些人被蚊子咬的咬,被马蜂蛰的蛰,任凭家人时不时地劝说歇歇,宁是不肯错过一场蘑菇。坐在办公室工作的年轻人倘若心血来潮加入,遵循他们的节奏,第二天很有可能连床都下不了。
还是老姨,这个即将退休的人,在结束了高强度的采蘑菇 " 年假 " 的第二天,回到工作岗位上,立马就迎来了晚上 9 点的加班。我问她这么晚是咋回来的,答 " 领导开车给送回来的 ",问手里咖啡哪儿来的,答 " 领导怕我支棱不住给买的 "。再问,就是领导夸奖她这么大岁数还像年轻人一样加班不容易。
我说,你有没有告诉领导,自己这是刚上山下坡重度劳作几天,吸收了采蘑菇的天地之灵气。老姨得意地说,那你看看。说完钻进厨房,又开始了她每天一成不变的劳动:烙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