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中学时,我有一个同学的父母在我们附近一所排名靠后的普通高中当老师。放学回家的路上,她会对我说一些和 " 坏学生 " 有关的恐怖故事。路上,有染了黄发、叼着烟头的男孩从我们身边走过,书包半吊在后背晃来晃去,我们就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她说,她父亲甚至都不能对学生太严厉,因为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报复。
这是我对 " 坏学生 " 最初、最具体的印象。而我和高中时的技校生笔友从来没见过面,他给我的印象并不坏,但他和我所处的环境究竟有何不同,这样更具体、深入的想象, 在我成为技校老师之前,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
"× 你母,投错胎了!" 佳佳嘟囔着,伏在宿舍外走廊的栏杆上,挥着空酒瓶,半个身子几乎挂到外面。
佳佳是个高个女孩,口红涂得耀眼。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她就已经是醉得不行的样子了。那是入职不久的一次晚值班,临近子夜,生管老师打电话过来,说有个新生班的女生在发酒疯,威胁说不让她出去就要打人。(我校生管老师的工作是管理宿舍楼。每栋楼有几个生管老师,二十四小时轮班, 负责学生进出管理、宿舍卫生安全检查等等,不负教育职责。)
" 女生吗?" 我重复了一遍。 " 对,女生。" 那边回答。 一个小时后,她母亲把她接了回去——所谓母亲,外貌上看和外婆差不多。女儿骂骂咧咧地走在前面,做母亲的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花白的头发和近乎哀求的眼神在暗夜里格外扎眼,整个人仿佛要躲进壳里,越缩越小。
听说,佳佳是领养的孩子,亲生父母不详,养母已经六十多岁了,一直在附近的村庄居住,根本管不了这个十六岁的叛逆期少女。这位老村妇后来又来了学校两趟,在一些文书上一笔一画签下唯一会写的名字。后来我得知,校内醉酒只是她入校一个多月以来多次违纪中不大不小的一次。两周后,学校下发了一份红头文件,佳佳因辱骂、威胁班主任和屡次寻衅滋事,根据校规校纪给予开除处分,母女俩再也没有在校园里出现过。
多年以来,我们的招生口号一直是 " 免学费,学技能,工作好 ",这长久以来吸引着一些家长:他们经济拮据,又不知如何安放在常规升学考试中被淘汰出局的未成年孩子。可是学校究竟学什么?优势特点是什么?哪个专业真正适合孩子?对这些,无论是学生还是家长,似乎都不太清楚。
学校里,大部分孩子的专业都不是缘于爱好自己选择的,多是任由父母选择。然而他们的父母,又多连普通话都讲不清楚,说话音量越提越高,带着孩子来报名时会这里看错、那里理解错。他们有的沉默寡言,半个小时挤不出两三句话;有的咋咋呼呼,听孩子一句话就不由分说地指责这个 指责那个 ......
无论如何,这些家长都根本无心或无力关心孩子的思想成长。他们为孩子前途所做的选择,常常是基于老乡推荐之类很有限的信息做出的判断。
二
马云是我后来担任班主任的电子专业班级里第一个退学的孩子,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完全了解他。
还没正式开学的时候,班级就组建了 QQ 群。马云的名字格外耀眼,自然也成为大家的调侃对象,学生们 " 马总马总 " 地叫个不停。
见了面,发现他是个黑黑高瘦的男生,话不多,背微驼。军训的时候,太阳火辣辣的,让他喝水,老说不渴。
马云告知我他要走的时候很突然——一条信息,说订好 了车票。我赶到学生宿舍时,他东西已收拾好,学生卡和宿舍钥匙整齐地摆在书桌上。我知道他自己其实想留下,已经和家长斗争了很久。作为对口援建地区入学的贫困生,他家长甚至通过所在地的人社干部向学校施压,要求从电子专业换到汽修专业,最终交涉无果。
他说,回去后要到哥哥介绍的修车厂当学徒。总之,是一定要学汽修。大概在他的家人眼里,修车毕竟比摆弄电路板具象得多,是一技之长,能赚钱。
看着马云背着行囊离开宿舍楼的背影,我有点不是滋味。 他早在十六岁时就离家到省城打工,因未完成义务教育,被县里负责 " 控辍保学 " 的工作人员劝返回校,才勉强混了张初中毕业证。晚上,我点开 QQ 里马云的 " 说说 ",看到 9 月 7 日到学校的第一晚,他发了一小段自己在宿舍自拍的视频,配文是:终于有地方可去了。
很遗憾,这个 " 地方 " 大概只给了他不到五天的快乐和安全。
在学校的宣传册上," 技能成才、技能兴邦 " 是技校的使命担当,为本地培养、输送技能人才是技工教育的愿景。实际上,除了那些参加各种比赛,在全国技能大赛获奖的 " 明星 " 学生能多少体会到 " 技能人才 " 所享有的荣光外,多数学生对 " 工匠精神 "" 技能兴邦 " 这样的口号没什么感觉,他们进入这所学校的时候是中考、高考的失败者,为避免过早进入社会 " 惹事 " 而被家长草率地塞进来,根本不是出于某种理想。
正因如此,入校初期,总有孩子像佳佳一样,产生强烈的不适应:无论是寄宿带来的新的生活方式、舍友关系,还是课堂里引入的新的学习方式、专业内容,对于孩子来说都无异于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导致他们屡屡和校规校纪产生摩擦与冲突。
三
小明是在家留守多年的孩子,父母在外省开饭馆。开学两个月后,大概丧失了最初的新鲜感,他开始在上课时间躺在宿舍床上睡大觉。电话叫不醒,只好去宿舍楼拍门,再不开,就去找生管老师拿钥匙开门进去。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不想读了,想退学。谈话最后,我让他把这个想法告诉父母。过了几天再问,他说被他爸臭骂了一顿。
可是,觉照睡,课照旷,手机照玩。
到了期末,专业课还没考完,干脆不打招呼直接回家了。通常来说,学校会了解情况、联系家长、告知要处分学生等。 这是标准操作,但是,我们的学生各种状况本来就多,很多时候如果孩子认错态度好,也会给重新改过的机会。但没参加的考试,就按挂科处理,下学期或毕业前补考。小明就是这样。
在和类似小明这样的学生过招时,父母并不能起到很好的助攻作用,甚至还有对老师的不断沟通感到厌烦的家长。他们会传达给我这样的信息:管不了。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原因,他们把教育孩子的责任甩包给学校和老师,然后埋头为自己的生计奔忙。
一天,在校园内偶遇一个久未见面的预备技师班学生,他一上来就向我 " 诉苦 ":" 老师呀,我都读老了!" 的确,十六岁的少年进来,假如读到高级工,又升了预备技师,那么到毕业时已是将近二十二岁的小伙子。我告诉他,坚持下来才能是最优秀的,无论做什么,坚持都是难得的品质。
不过,坚持下来是有点难,尤其看到小伙伴们都赚钱去了,自己学习太苦,校规太多,再加上家长种种想法的影响,不同的人因不同的际遇会做出不同的抉择。有像马云、佳佳那样主动或被动离开的,也有像小明这样在一次次的犯错、 谈心、给予机会之下最终有较大转变,顺利读到毕业的。
我并不敢说有多高的教育理想,不敢想象去成就脱胎换骨的励志故事,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特别合格的教育者,但我渐渐想明白了在技校为师的 " 生存之道 ":面对这些早早脱离主流教育升学轨迹的孩子,需要看到他们非常缓慢而微小的进步,即使一直看不到,也要保持耐心。和学生交往,有时候真的不是教育与被教育的关系,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碰撞。

《南方技校的少年》
未读 · 纪实
作者:袁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