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9 年,日剧《我,到点下班》在 TBS 电视台一经播出,就引发了无数职场人的情绪共鸣。剧中 32 岁的女主角东山结衣,是一名在制作公司做导演的单身女青年,从小目睹着工作狂人不回家的父亲长大,毕业后又进入了一家破烂不堪的公司,她坚持每天下午六点准时收拾电脑、打卡下班,不为 " 加班等于努力 " 的潜规则买单。
这部改编自朱野归子同名小说的影视作品,没有激烈的控诉,也没有戏剧化的冲突,只是平静地呈现了职场的另一种可能:高效完成工作,按时回家,喝美味的啤酒,陪恋人一起散步。这些曾经被视为奢侈的微小日常,成为了一种新的理想型职场。
表面上看,《我,到点下班》讲述的是一个女性如何在高压职场中捍卫生活边界的故事;内核里,折射出了一代日本青年对 " 过劳文化 " 的集体反思。这种反思并非孤立的情绪宣泄,而是结构性困境之下,一代人对工作意义、生活价值、人生成功标准的重新思考。
令人意外的是,这些曾经被贴上 " 懒散 "" 不上进 " 标签的工作态度,如今正在中国年轻一代中广泛共鸣。他们似乎和上世纪 90 年代日本 " 就业冰河期 " 下的那代年轻人,站在了相似的历史路口。
上个世纪 90 年代初,日本泡沫经济破裂,随之而来的是长达二十余年的经济停滞。对于当时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而言,这不仅是一场经济危机,更是一次人生轨迹的永久性偏移。
据日本厚生劳动省数据,1993 年至 2004 年间,25 岁以下青年的非正规雇佣比例从不足 20% 一路飙升逼近 40%。大量高学历毕业生被迫接受便利店店员、快递分拣员、临时文员等低保障、低技能的工作岗位。
东京大学社会科学研究所教授玄田有史的研究指出,这种 " 第一份工作的锁定效应 " 对一代年轻人的职场产生了深远的 " 疤痕效应 "(Scarring Effect)。即便等到 2000 年代后期日本经济有所复苏,那些在就业冰河期初期进入劳动力市场的群体,终身收入仍然显著低于前后世代。
职业不稳定也直接抑制了婚育意愿。日本国立社会保障 · 人口问题研究所的数据显示,1970 年代出生的男性中,约有 28% 的比例终身未婚,远高于 1950 年代出生群体的 6%。不敢结婚、不敢生子,从个体焦虑蔓延为了社会常态。
更深层的影响在于心理认同的崩塌。由于长期处于边缘化的就业状态,日本社会催生了 " 蛰居族 "(ひきこもり)和 " 尼特族 "(NEET)的现象。内阁府《儿童 · 青年白书》推算,截至 2019 年,日本 " 蛰居族 " 人数已经超过了 60 万,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源于就业受挫,已经对社会系统彻底失望。
与此同时,年轻人的价值观也在悄然转向 " 低欲望 " 和 " 小确幸 "。管理学家大前研一在《低欲望社会》中曾这样描述:
年轻人不再执着于升职加薪、买房买车这些传统的成功标识,转而从一杯咖啡、一次散步中寻求满足。
这种转变一度被老一辈批评为 " 缺乏斗志 ",却恰恰是 " 失落的一代 " 对单一成功学叙事的无声抵抗。
历史的余音时常在不同的时空产生共鸣。今天的中国 95 后、00 后,正经历着与日本 " 失落一代 " 惊人相似的社会结构性压力。
" 灵活就业 "" 外包岗 "" 实习转正难 " 的现象日益普遍,智联招聘 2023 年应届毕业生就业趋势报告显示,超六成应届生表示 " 难以获得正式编制岗位 ",近四成考虑从事自由职业或副业。
但与日本不同的是,中国的 95 后、00 后并未经历从繁荣到崩塌的剧烈落差,而是在 " 高预期—低现实 " 的撕裂感中走向社会。他们从小被灌输了 " 知识改变命运 "" 努力就能成功 " 的信念,却在毕业时遭遇优质岗位稀缺、晋升通道收窄、房价高企、育儿成本的飙升的现实。" 个人努力对职业发展的影响有限 " 已经成为了不少年轻人的共识。
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 反内卷 "" 精神离职 " 在职场年轻一代的身上应运而生。他们拒绝被无效竞争绑架,下班时间不回复工作消息,强调工作与生活的边界,职场向上晋升的欲望日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追求心理与精神的丰盈。
婚恋意愿同样走低。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2023 — 2024 年普通成年人与大学生婚育观调查报告》显示,18~25 岁青年对婚姻、生育的重要性认知均低于其他年龄段,超五成(51.8%)的大学生认为婚姻不重要,近六成(59.4%)认为拥有子女不重要。" 不敢结婚 "" 不敢生娃 " 的背后,是对未来高度不确定性的本能防御。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代年轻人拥有着前所未有的信息获取便利和自我表达的空间。社交媒体和数字工具的普及,人人都可以是自媒体,个体能够用极低的成本实现共享信息、搭建社群。而庞大的互联网应用生态,也催生了大量诸如 " 数字游民 "" 团长买手 " 这样多元化的新型就业岗位,年轻一代也因此有了更多的选择。
尽管常被贴上了 " 整顿职场 "" 佛系 "" 反内卷 " 的标签,但就我在日常工作中的观察来看,00 后无论是学习能力、协作意识,还是创造力,实际上都远超外界的刻板印象。只是很多时候,他们的投入是 " 有选择性 " 的。
就拿互联网品牌运营这个岗来说,我发现 00 后同学普遍不太愿意做那些重复的、机械的 " 搬运式劳动 ",比如模仿爆款模板、借助 AI 批量产出内容。相反,他们更乐意为像 " 品牌访谈 "" 纪录片 "" 情景剧 " 这样具有自我表达空间、能体现个人审美的工作付出热情。更有意思的是,当他们做自己认可、喜欢的项目时,加班也不在话下了。
在我看来,这种 " 偏好驱动型 " 的工作价值观,本质上正是对工业时代 " 标准化劳动力 " 逻辑的反拨。大家不再是流水线上整齐划一的 " 零件 ",而是主动去塑造工作价值的主体:通过跨境电商实现地理套利成为数字游民,深耕短视频或知识付费把兴趣转化为一份收入,亦或是选择低物质消耗的生活方式,换取时间上的自由和精神的富足。
其实这种多样性,恰恰才是社会成熟的标志。普通人不必都挤在 " 升职加薪、买房结婚 " 这条单一赛道上内卷消耗。
当然,这种转变并不是在否定工作的意义,而是年轻人不想被 " 工作异化 " 的体现。虽然不再迷信 " 只要努力就能成功 " 的线性叙事,却依然认可 " 认真做事值得被尊重 " 的价值观。
与此同时,相较于薪资的高低或者是公司的名气,他们似乎会更在意一份工作中个体有没有得到尊重和成长。他们厌恶职场 PUA、画大饼,不喜欢心灵鸡汤,方案官架子十足的领导风格,这种观念也在倒逼企业重新思考雇佣关系。
前不久,新东方俞老师的全员信在互联网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一封在南极写的致谢信被员工吐槽 " 老板看企鹅,我们在加班 ";随后的致歉信虽然解释了初衷,但仍然在强调 " 老板承担更大风险 "。
这场争议的核心,本质上是传统职场叙事和新一代年轻人职场认知的鸿沟。
上一代企业家和管理者,大多数都尚未意识到时代的断裂,仍沉迷于用经济上行期的叙事手法,去讲述那些褪了色的奋斗故事,忽略了年轻人的真实诉求:不是鼓舞人心的鸡汤,而是基于尊重的对等;不是人身或者是情感的依附,而是公平透明的合作。
正如《我,到点下班》中那句台词:" 我不是不想努力,我只是不想为错误的方向拼命。"
年轻一代没有 " 垮掉 ",只是普遍 " 开了智 ",更早地看清了系统运行的局限性和边界效应。
而一个健康的社会,良性运转本来就不应该建立在个体无限燃烧自己的基础之上。普通人能活得轻松一点,老板甘愿赚钱的速度慢一点,企业利润少一点,给到员工的福利多一点。这种动态的、更注重公平与福祉的平衡,或许才是我们值得期许的、更具韧性和可持续的未来。
当奋斗不再被神化,让工作回归为人服务的本质,也许我们才是真正走向了一种更健康、更人性的社会文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