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储芯片的缺货与涨价,可能是一场还要持续两三年的持久战,在某种程度上,这似乎也是一种黑色幽默,大洋彼岸的科技巨头们为了 AI 豪掷千金,但这笔昂贵的 " 账单 ",最后可能还得由普通人来支付——明年想换个新手机,恐怕得多掏不少钱。
11 月 20 日,在深圳华强北电子世界,主营内存产品经销的杨先生现在的感觉很复杂——就在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发愁怎么处理手里堆积的内存条,甚至动过关店转行的念头。"(去年)觉得这行没盼头,价格说反弹了好几年,也没什么起色。" 杨先生说,但现在,他唯一的烦恼是不敢接单。
" 去年的烦恼是没生意,今年的烦恼是生意来了不敢做。" 杨先生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现在一款主流规格的 DDR4(第四代双倍数据速率内存)内存条,价格相比年初已经翻倍,更要命的是,上游总代频繁 " 封盘 "," 那是真没货,不是捂着不卖 "。
在这个并不大的柜台里,报价单已经基本作废了,客户打来电话询价,杨先生现在的标准动作是,先挂断,给上游打个电话确认,才敢回拨过去报价。他苦笑着说,现在做生意像是在 " 走钢丝 ",手里没货不敢空转,怕接了单子交不出货。
非理性 " 疯狂 "
如果只看价格走势图,不看成交量,市场会以为存储行业正在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繁荣。
根据知名科技市场研究机构 TrendForce 集邦咨询于 11 月 20 日发布的最新报告,从今年 9 月初到现在,短短两个多月时间,DDR5 2Gx8 颗粒(第五代双倍数据速率内存)的现货价格环比大涨了 307%。在 NAND Flash(闪存,主要用于手机存储和固态硬盘的非易失性存储器)方面,512Gb TLC Wafer(制造大容量存储芯片的原始晶圆)的现货价格近期也曾一度出现单周涨幅接近 15% 的情况。
这种涨幅放在任何一个商品市场,都足以被称为 " 疯狂 "。这种 " 疯狂 " 在零售端也肉眼可见,11 月 20 日,记者登录京东、天猫等国内主流电商平台发现,多个主流品牌的内存条价格均处于高位,以一款热销的 16GB DDR4 笔记本内存为例,其售价已从年初的 200 多元涨至 500 元左右,价格翻了一倍多。
11 月 18 日,知名存储市场研究机构 CFM 闪存市场分析师杨伊婷在接受经济观察报记者采访时,用 " 一周一变 " 甚至 " 一天一变 " 来形容当下的存储芯片现货价格。她告诉记者,现在的市场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存储原厂(拥有晶圆制造能力的存储芯片厂商)对于现货市场,已长期处于 " 未明确报价 " 的状态。
这种 " 不报价 " 的沉默,在市场上被翻译成了各种恐慌的信号。就在几个月前,市场还在讨论 "DDR4 价格倒挂 " 的怪象——当时是因为存储原厂要停产老款 DDR4,导致老款 DDR4 比新款 DDR5 还贵,但现在,这种局部的供需错配,已经演变成了全品类的价格疯涨。
但终端市场的回暖速度,显然没能跟上价格的涨幅。
根据国际数据公司(IDC)统计,2025 年第三季度,全球智能手机出货量为 3.227 亿部,同比仅增长了 2.6%;中国智能手机出货量约 6840 万台,甚至出现了 0.6% 的同比下滑;而在 PC 端,即便有 Windows 10 服务终止带来的换机利好,全球三季度出货量也仅为 7580 万台,同比增幅为 9.4%。
这种个位数的增长,显然撑不起上游动辄翻倍的涨幅。
11 月 13 日,经济观察报记者以投资者身份致电 A 股头部存储模组厂商佰维存储(688525.SH),该公司董事会办公室相关工作人员表示 " 这轮价格上涨主要是由上游晶圆厂决定的 "。该名工作人员同时表示,对于原厂来说,目前对扩产是比较谨慎的,原厂不希望像 2023 年一样大幅扩产,导致大家内卷,价格下跌,而是希望能维持当前的高景气度。
换言之,当前存储市场的热度,更多源于供给侧的主动调节,原厂通过控制晶圆的投放节奏,在需求端尚未全面走暖的情况下,支撑了价格的上行趋势。
那么,原厂把产能控制住之后,原本应该生产手机和电脑内存的晶圆,到底去哪了?对此,杨伊婷告诉记者," 本轮涨价的直接导火索是北美 AI 服务器需求的爆发 ",从三季度开始,以谷歌、微软、亚马逊为首的大型云服务供应商(CSP),为了建设 AI 数据中心,涌现出了海量的存储需求,但这些云服务巨头需要的不是普通的内存条,而是高带宽内存(HBM)和企业级固态硬盘(eSSD)。
对于三星、SK 海力士和美光这三家掌握全球 95% 以上 DRAM(动态随机存取存储器)产能的巨头来说,HBM 和 eSSD 是一道必选题:卖给手机厂商的 LPDDR(低功耗内存,主要用于移动设备),价格透明,利润微薄,还要陪着客户卷参数;而卖给 AI 服务器的 HBM,是当前算力竞赛的 " 入场券 ",不仅单价极高,而且客户根本不还价,只求有货。
例如,三星电子发布的 2025 年第三季度财报就显示,当季公司存储业务营收达到 26.7 万亿韩元(约合 187.7 亿美元),环比增长达 26%,财报特别提及,受 AI 服务器需求驱动,HBM 的销量环比增幅超过 80%,在随后的财报电话会议上,三星电子内存部门副总裁金在俊更是直言,预计明年主要客户的需求将超过三星自身的供应能力。
相比之下,未能深度切入 AI 市场的存储厂商则尝到了苦果。11 月 14 日,日本存储巨头铠侠(Kioxia)公布业绩,其 2025 财年第二季度(7 月至 9 月)净利润仅为 407 亿日元,同比下降超过 60%,这份 " 暴雷 " 的成绩单,甚至在当天引发了 A 股市场存储概念股的大跌。
为何在全行业都在享受涨价红利时,铠侠的利润却在缩水?财报显示,因智能手机季节性备货,其智能设备产品营收占比激增至 35%,环比大涨 99%,但这类面向手机的存储产品利润率较低,且受制于大客户的固定价格协议,无法像 HBM 那样享受溢价。
显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存储原厂的策略会非常 " 理性 " ——将有限的晶圆产能、封装产线和研发资源,毫无保留地切给 AI。另外,杨伊婷亦向记者表示,原厂在 2023 年亏损严重,所以并没有对 2024 年的晶圆产能进行大规模投资,即便现在决定增加资本开支,挖地基、盖厂房、买设备、调试产线,这一套流程走下来,实际产能释放也要等到 2027 年或 2028 年。
也就是说,在未来的两三年里,全球存储芯片的总产能池子是锁死的,AI 多吃一口,消费电子就得少吃一口。
11 月 18 日,TrendForce 集邦咨询分析师王豫琪在接受经济观察报记者采访时也强调,目前存储芯片涨价的主要驱动力仍是来自 AI 需求爆发,消费型需求目前并无太大成长。杨伊婷则告诉记者,目前原厂对 AI 需求的满足率也仅有 50% — 60%,这意味着,连最赚钱、优先级最高的 AI 客户都喂不饱,原厂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那个 " 碎片化 " 的现货市场。
在杨伊婷看来,存储市场目前实际上已被割裂成了两个平行世界:其一是 " 合约市场 ",属于字节跳动、阿里、腾讯、小米、联想这些大客户,它们和原厂签有长期战略合作协议,原厂为了维持基本盘,会保障它们的刚性需求,不会断供,涨价幅度也相对温和,是 " 逐季度稳步攀升 ";其二则是 " 现货市场 ",属于中小模组厂、渠道商和无数的中小品牌,它们没有直接的产能分配权,只能在存储原厂 " 吃剩 " 的资源里抢食。
" 在原厂产能分配极其紧张的现状下,非 AI 领域的供应受到挤压。" 杨伊婷说,因为拿不到原厂的直接供应,中小客户只能被动接受高价,市场上那种 " 一日一价 " 的剧烈波动,主要就发生在这个领域。对此,中芯国际(688981.SH)联合首席执行官赵海军亦在三季度业绩会上表示:"AI 行业占用了大量存储产能,导致碎片化、少量多样的存储市场被大供应商放弃。"
这种放弃,对于原厂来说是战略聚焦,但对于依赖现货市场的中下游企业来说,就是一场灾难。因为,在过去,存储行业的逻辑是 " 水大鱼大 ",只要消费电子的终端出货量在涨,大家都有饭吃。但现在,逻辑变成了 " 存量博弈 ",甚至是 " 减量博弈 ",因为原厂已经找到了比手机和电脑更赚钱的生意,它们不再需要通过 " 薄利多销 " 来维持工厂运转。
这对于消费电子产业链上的厂商来说,现在的处境就十分尴尬:终端市场的需求还没完全回来,上游的零部件成本却已经先涨起来了。而且,这个局面在短期内无解。
杨伊婷告诉记者,预计明年全球服务器存储位元需求将增长 40% — 50%,而供应端的产出增长仅为 20% — 30%,供需增速的剪刀差,注定了 " 缺货 " 将是贯穿 2026 年的关键词。赵海军亦在中芯国际三季报业绩交流会上指出:" 当前存储供应缺口至少在 5% 以上,存储市场若出现 5% 的供应缺口,价格可能翻倍,若供过于求 5%,价格可能腰斩。"
也就是说,在这样一个被 AI 定义的卖方市场里,传统的供需调节机制已经失效,只要 AI 的热度不退,存储芯片的价格就很难回到过去那个 " 白菜价 " 的时代。
明年手机会更贵?
当上游原厂把产能切给 AI,把价格拉高之后,压力就像水一样,顺着供应链流到了手机和电脑厂商的面前。
11 月 18 日,在小米集团(01810.HK)的第三季度财报电话会上,小米总裁卢伟冰直言,内存成本的飙升已经到了 " 提高手机价格无法完全抵消 " 的地步。他甚至直接给市场打了一剂预防针:" 明年大家会看到产品零售价格方面可能有较大幅度上涨,包括小米、友商在内。" 在他看来,虽然厂家会自己承担一部分成本,但内存涨价实在太猛,剩下的部分只能通过产品涨价传导出去。
两天后的 11 月 20 日,全球最大的 PC 厂商联想集团(00992.HK)也发出了类似的声音。在业绩发布会上,联想集团董事长杨元庆对未来的判断与卢伟冰类似,认为存储相关的零部件短缺和价格上涨不会是短期的,预计整个 2026 年都将维持这一态势。
作为应对,杨元庆还表示,联想已与核心存储零部件供应商签订了合约,确保 2026 年的供应保障。
对此,杨伊婷在接受经济观察报记者采访时,提到了手机厂商应对高成本存储芯片可能会采取的一个策略—— " 降容降配 "。
" 本来手机厂商计划将今年的新机型内存标配升级至 12GB,但现在因为存储太贵,可能被迫维持在 8GB。" 杨伊婷表示,在 LPDDR5X(主要用于中高端智能手机的新一代低功耗内存)等移动端内存价格剧烈上涨的情况下,终端厂商不再主动 " 卷 " 参数,而是选择通过控制单机容量,来平滑硬件成本的波动。
这种策略在入门级手机和机顶盒等对价格极度敏感的产品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杨伊婷指出,目前 eMMC(主要用于中低端电子产品的嵌入式存储芯片)、LPDDR4X 等成熟制程产品的价格涨幅普遍超过了 50%,逼得厂商只能 " 减配保价 "。
这笔账如果不算清楚,很难理解手机厂商的焦虑。
根据 TrendForce 集邦咨询发布的最新调查数据,2025 年第四季度,DRAM 合约价格同比上扬逾 75%。而在智能手机的物料清单中,存储器的成本占比通常在 10% — 15% 之间,按照这个比例估算,仅今年一年,手机的整机成本就被存储器垫高了 8% 到 10%。而且,TrendForce 集邦咨询预计,明年整机成本将在今年的基础上再提升约 5% 到 7%。
简单来说,对于利润本来就微薄的低端机型而言,因存储涨价多出来的成本或许就足以吃掉所有的利润。
王豫琪告诉记者,目前存储原厂的产能向 AI 倾斜的现象确实存在,消费型产品的订单则主要以大品牌客户优先满足,而且即便是大品牌,满足率也不是 100%。王豫琪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中小品牌客户面临的缺货情况会更加严峻,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整机售价可能提高,而整机涨价反过来会影响消费者的采购心态,最终也会导致整机出货量低于预期。
TrendForce 集邦咨询预测,品牌端势必会调降低端产品的占比,甚至可能引发手机市场的新一轮洗牌。
在资源紧缺的时候,大品牌还能靠长约拿货,小品牌可能连入场券都拿不到," 大者恒大 " 的趋势将更为明确。
中芯国际联合首席执行官赵海军在三季度业绩会上,则从芯片代工的角度,提供了另一个观察终端博弈的视角。他发现,手机客户现在面临双重困境,一方面,即便买齐了屏幕、处理器等其他零部件,如果买不到存储芯片,手机也装不出来;另一方面,因为存储芯片涨价太猛,手机客户在总成本预算有限的情况下,开始反过来逼迫其他芯片降价。
" 客户在其他 IC 定价上存在谈判博弈。" 赵海军说。这意味着,存储原厂吃掉的利润,有一部分其实是挤占了模拟芯片、电源管理芯片等其他供应商的份额。
眼下,在这条被拉紧的供应链上,每一个环节都在试图把压力转嫁出去。那么,压力传导的终点在哪里?
11 月 19 日,曙光存储副总裁张新凤接受了经济观察报记者的采访。作为国内头部的存储系统厂商,曙光处于产业链的中游,直接承接了上游介质(SSD、硬盘等)的涨价压力。张新凤用了一个非常形象的说法来描述这种传导:" 作为存储系统厂商肯定会挨板子,但最后这个板子还是落在用户身上。" 在她看来,这次上涨的部件涵盖了内存、SSD 和 HDD(机械硬盘)三大件,涨幅基本上都在 50% 以上,有的甚至翻了一倍到两倍,系统厂商通过软件优化能消化的成本非常有限,最终只能涨价。
曙光存储副总裁杨志雷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更是直接打破了消费者对于电子产品 " 摩尔定律 " 的幻想——即 " 硬件性能会越来越强,价格会越来越便宜 " 的情况将难以重现。" 原来设想都是每一年、每两年投资成本会下降多少,现在看起来不太可能了。" 杨志雷说," 首先下降就没有可能性了,未来还会看到持续上涨。"
这番话意味着,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 贵 " 将是电子产品的常态,无论是企业购买服务器,还是个人购买电脑手机,都要为上游的产能紧缺买单。
面对当前这轮存储涨价,张新凤在采访中呼吁整个产业和市场要更加 " 理性 ",她指出,目前无论是国外还是国内,存储介质的生产厂商都非常有限。换言之,当全球 95% 以上的产能掌握在三家巨头手中时,它们对产能的调配和价格的把控,几乎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不过,就在国际存储巨头忙着在 AI 的盛宴中切分蛋糕时,国内存储厂商也看到了 " 喝汤 " 的机会。
正如赵海军在中芯国际业绩会上所称,AI 行业占用了大量产能,导致大供应商放弃了那些 " 碎片化、少量多样 " 的市场,而这些被遗忘的市场,正是国内中小供应商的机遇。他同时透露,中芯国际的 NOR Flash(主要用于存储代码的闪存芯片)、NAND Flash(主要用于大容量数据存储的闪存芯片)等特色存储产品目前订单充足,正是得益于这种溢出效应。
杨伊婷亦表示,由于国际原厂产能优先满足北美云服务提供商的需求,国产原厂和模组厂正在积极填补由此产生的市场空缺,尤其是在信创领域和服务器市场。" 采用国产存储是长期趋势,缺货潮加速了这一进程。" 杨伊婷说,在缺货潮之前,国内终端厂商就已经开始大规模应用国产存储产品。
为了在巨头垄断的缝隙中寻找话语权,国内产业界也在尝试建立自己的标准。
11 月 19 日,中科曙光正式接任中国电子工业标准化技术协会数据存储专业委员会当值会长单位,并宣布成立 Future Storage 工作组,曙光存储总裁何振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此举旨在构建存储技术标准,打破以往各家企业用 " 非标性能 " 控标的局面,减少企业的重复投入。" 以往各个厂家存储产品在推广过程中,可能某一个企业研发了一个非标准的特殊性能,往往就拿这个性能去控标,让很多小企业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 何振说,建立标准,是为了给国内企业提供更公平的竞争环境。
但从长远来看,存储领域发生的这场供需失衡的修复期,或许将比预想中更漫长。比如,赵海军分析认为,存储行业的新进入者产品验证周期长达 16 个月,从研发到量产需要时间,这意味着新增产能无法在短期内填补目前的缺口。杨伊婷亦表示,即便现在存储原厂决定增加投资,实际的新增产能释放也要等到 2027 年或 2028 年。
这意味着,存储芯片的缺货与涨价,可能是一场还要持续两三年的持久战。在某种程度上,这似乎也是一种黑色幽默:大洋彼岸的科技巨头们为了 AI 豪掷千金,但这笔昂贵的 " 账单 ",最后可能还得由普通人来支付——明年想换个新手机,恐怕得多掏不少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