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计划 58分钟前
一块屏幕改变命运?一个985博士在县中看到的教育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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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2023 年起," 云班 " 作为教育平权的尝试迅速席卷全国各地县中。一块屏幕,将名校的课堂复刻至县城,也照亮了县中学子改变命运的期待。

然而,武汉大学社会学博士刘善彤在七个省份的深入调研后,却发现了种种问题:课堂在技术驯化下异乎寻常地安静,县中教师从讲台退居角落,沦为沉默的 " 助教 ";政府、学校与家庭投入的巨大成本,现实与期盼之间,却出现了巨大的裂隙。

这束来自云端的光,最终,却让学生的轨迹分野,在屏幕外清晰映现。

寂静的云班

讲台前没有黑板,也没有老师。只有两块大屏幕横在教室前方。一块用来放 ppt,一块直播着 100 公里外,重庆一所顶级中学的课堂实况。

教室里异常安静,隔着屏幕,不会有老师突然的提问,话再多的同学也无从接茬。哪怕走神、打瞌睡,讲课声也不会因此中断,更不会抬头撞上老师的压迫性凝视。那是一种被技术驯化的寂静,只剩下直播画面传出来的声音,平稳、优越,不容置疑。

这里是重庆南部,一座小县城的高中教室。屏幕这端,是重庆版图上不显眼的一隅——一个经济总量徘徊于中游偏下的县城,每届学生能考到 600 分以上的只有寥寥几个。屏幕的另一端,是重庆主城区的名校,近几年,每年都能往清北输送五六十位学生。正在直播的,也是名校里功勋级的教师,每个人都亲自带出过好几届清北学生。

图 | 徐澜的教室

这就是 " 云班 "。2023 年,县中与名校签约合作,开设第一届 " 云班 "。那时,县中学生徐澜刚结束高一的分科期末考。学校召集年级前 100 名的学生和家长,开了一场家长会。名校老师们也到学校宣传。

网上流传着,进了那所名校," 就等于一只脚迈入了重本大学 " 的说法。加入云班," 相当于和那些优秀的学生同上一堂课,同用一个老师,同用一本教材。"

绝大多数学生填好了报名表。但徐澜觉得,学费一年才几百块钱,加入云班,每年要多交 3000 元,有点贵,还不一定有效果。徐澜家是县城普通家庭,父母没读过什么书,能提供的帮助不多,只能在经济上尽力支持:" 钱该花就花,去见识一下。"

除了学费,还要另外购买名校自编的教辅资料,徐澜觉得那些习题册多到毕业也做不完。

但同学都报了名,不参加就意味着被落下。最终,徐澜和好朋友一起报了名,成了云班落地的第一批探路石。开学,名校举行了专门的典礼,给每个县中孩子佩戴上校徽。

也正是在那一年,武汉大学社会学博士刘善彤和团队,走访了河北、陕西、湖北、贵州等七省多个县中的云班。他们看到了同样的景象:发光的屏幕,安静的学生,和一个被精确复制的远方。" 云班热 " 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兴起。

云班复制的对象通常是超级中学。它们是以垄断顶尖生源和资源,以极高升学率闻名的 " 高考神话 "。超级中学门槛极高,中考总分 700,有些要考到 670 分以上才能入读。

而现在,只需要一根网线。电子白板上的影像清晰稳定,声音传输几乎零延迟。技术确保了这所头部学校顶级教育资源的无损送达。

云班与超级中学完全同步。超级中学的晚自习在 22:45 结束,县中云班的灯光也在同一刻熄灭;名校学生在清晨 6:30 开始早读,县中的孩子也要同时到位。课堂宣誓的措辞、考试的试卷、乃至放假离校,除了地理位置,县中与超级中学的学生,过着完全相同的校园生活。

云班里有县中最好的老师。但他们失去了讲台,退到教室后排,跟着学生一起听课、记笔记,从 " 主讲 " 变成 " 助教 "。有时在教室里走动,提醒走神的学生,有时站在教室门口发呆。

刘善彤在县中调研时,课间碰到过一位老师,语气里难掩失落:" 你看我现在像个什么。" 另一位老师更直接地告诉刘善彤:" 或多或少有点影响自尊心。"

徐澜班里,有一位曾被评为 " 特级教师 " 的英语老师,她曾半是自嘲,半是失落地对学生念叨:" 范老师(直播老师)年轻,口语比较标准,可能我说的,你们觉得不好嘛。"

希望

热闹的云班背后,是县中难以破局的困境。

县乡绝大部分的孩子,都是高考的陪跑者。刘善彤和团队就曾听到一位十五六岁的县乡孩子调侃:" 孩儿立志出乡关,苦读三年上大专 "。

如果说,教育资源是一场争夺战,县中面临的就是三重围剿。

顶端是省会的超级中学。" 县中能考上清北的,这个事已经是 20 年前了。" 一位班主任说。2004 年,他的班上曾有一位学生考入北大,全县欢腾。然而同一年,隔壁市的超级中学也开始扩张。招生组通过县中老师,拿到了尖子生名单,直接上门,承诺减免学费、发放奖学金,用一部部新手机,将整批优秀学生,连同高分复读生一并 " 挖走 "。

地级市重点中学构成第二层围剿。它们凭借区位优势,吸纳辖区内的优质生源。

而在县域内部,私立学校完成了最后一击。它们不受学区限制,可以任意在全省挑选尖子生。对普通学生,则开出高额学费。刘善彤曾听说,很多年前,做房地产生意的老板纷纷办起了私立中学。营收一两年就高达一两个亿,几年就能把投资的成本覆盖掉。

为了在教育荒漠中存活,县中转向了对内的极致挤压。" 领导苦干、教师苦教、学生苦学 ",成了县中的生存法则。

刘善彤在调研时目睹了这样的景象:课间十分钟,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纪律员在巡视,记录任何外出打闹的行为,这些都与班级评分、老师绩效挂钩。

一些教室前后各装着一个摄像头,其中一个,是年级主任要求班主任自费购买的。哪怕休息在家,也能用手机远程监视学生,给出警告。刘善彤在县中旁听时,就曾见过那个摄像头闪着红灯,发出警报的声音。

如果没有第三个人,男学生和女学生不允许在一起讨论问题。学生从高一,甚至从初中就开始效仿高三的学习的强度。" 以短跑的速度在跑马拉松。" 刘善彤形容。

而最直接的代价,就是孩子们的心理健康。在一所县中,刘善彤听说,每个班都有抑郁、休学的孩子。孩子们大多缺乏运动,从早到晚被关在教室里,很少晒过太阳。眼神呆滞,眼底没有光亮。一位老师说,之前的学生,就算学习差、调皮捣蛋,身上也有一股机灵气儿," 哪怕以前的学生跟我撒谎,也比现在学生的沉默好得多。"

困境中," 云班 " 成了县中的救命绳索,并在不同的土地上,催生出相似的期望。

中考失利的孙程,只能留在县城里读书。他来自陕西西北部,一个处于黄土高原沟壑之中的县城。他没得选,县城只有这一所公立高中。成绩更好的同学,一般都会到西安或者咸阳市里读高中。

2022 年 9 月,这所县中引入了陕西一所超级中学的云校项目。学校大力宣传,要让学生 " 在‘家门口’享受优质教育 "" 借云校之力,直上青云端 "。像是专门为孙程这样走不出去的学生准备的。云班的确扭转了县中生源流失的颓势。孙程那一届,全县前十的学生中,有七位留在了本县。

随着调研深入,刘善彤也发现了,云班的兴起并非偶然,而是超级中学面对招生政策收紧的新对策。

图 | 刘善彤在调研中

近年来,随着各省份陆续出台政策,严禁跨区域招生、限制私立中学招生名额。为应对政策限制,超级中学的扩张路径从线下转向云端," 云班 " 应运而生。

这是一门可观的生意。县中购买云班课程,一个年级年费就达 36 万元,三个年级突破百万。这些费用起初由地方相关部门承担,但一位县中招生老师透露,地方不可能一直兜底。成本正悄然转嫁到家庭——在一些县中的部分年级,云班一学年一万元的学费,要由学生承担 7500 元。

云班的费用引起过争议。2025 年,湖北郧西一中的家长就曾向媒体举报,称自己的孩子每天坐在教室里看电视听网上襄阳四中的老师讲解,根本无法互动,网上的老师也无法给他们解惑答疑,时间一久效果也不好," 有时班上老师认为还没有自己讲得好,还主动给学生讲授知识。"

更让一些县域家长难以接受的是,从 2025 年春季起,湖北省襄阳四中会一年分两次收取 7500 元授课费。家长质疑相关单位在 " 变相敛财 "。

这恰恰印证了云班背后的商业逻辑。县中付出高昂费用引进 " 名校课堂 ",是为留住生源、振兴县中的无奈之举;而对超级中学来说,这已成为政策限制下新的增长点——一所县中每年贡献超百万收入,而一所超级中学与全国数十所县中合作,其规模可想而知。

代价

徐澜总结过,在云班上课,不走神很重要,但也最困难。

一天下来,眼睛只能盯着一处屏幕看,连抬头都被固定在一个幅度中。她有点想念以前传统课堂上课的时候,老师边拿着书,边在教室里走动,至少脖子以上是自由的。

直播老师讲课速度很快,基础题型一概跳过。一堂课下来,能听懂的只有一两道。县中的老师也和学生一样,低头沉默地记着笔记。第一届云班,老师们自己也处于学习阶段,不可能解答所有问题。攒下的问题太多,利用课余也问不完。" 很多都要靠自己去摸索。" 徐澜说。

在寝室里求助室友,她们要么自己也没有搞懂,要么作业太多,没时间解答。在云班,学习内容甚至比高考更难。每天晚上,寝室里的台灯都会亮到 12 点半,甚至凌晨 1 点,映照着一个个强打起精神赶作业的身影。次日早晨六点多就得起床,睡眠不够,更难跟上高强度的直播。名师 " 像机关枪一样 " 的语速,让徐澜感到烦躁、想吐。

有一段时间,她晚上做噩梦,梦见自己考砸了。室友听见她说梦话:" 下次我一定会考好。"

徐澜高三那年,名校给县中派来了 " 学习官 ",督促学生学习。他们偶尔会收走学生的错题本,附上一张改进做错题方法的小便签。县中学生人手一本名校下发的《三评手册》,学习官初期会收上去看,留下一两句 " 稳住心态 " 的红色批注,但到后来,只留下一个例行公事的日期。真正的学业督促,还是要依赖县中自己的老师。

图 | 徐澜的错题笔记,以及学习官的批阅

来自四川西南部一所县中的学生晓羽也有类似的感受。在云班,一节数学课,就能讲完课本三章的内容。数学老师提醒他们:" 千万别睡,如果你睡了就别醒了,不然醒来发现跟不上,会很难过。" 英语则是全英文教学,晓羽听不懂,连笔记都不知道从哪里做起,只好跟着英语好的同桌,看她做笔记,就跟着动笔。

晓羽所在的县是个农业大县,也是市里 " 插花 " 扶贫的重点县。县里只有两所公立高中。而云班课程,来源于一所位于四川,在全国范围内都属于顶尖水平的超级中学。

怕学生跟不上,县中只能占用周六一天的时间,让老师给学生补课、答疑。早上 7:25 到校,上到晚上 9:30。

开学前的暑假,晓羽和一位同学讨论作业,随口提起,新学期不再有双休,要上课 150 天。

同学发来了一大段回复:" 很烦上学,想到上学就胸闷、想吐。" 每天在学校待十几个小时,同学常在上课时,有种想哭的冲动。她不知道,晓羽是怎么坚持下去的。" 如果哪天我一直请假,就是真的不想来学校了。" 同学说。晓羽才发现,在云班,心态是另一门隐形的必修课。

到目前为止,晓羽班上只有两位同学是主动退出云班的,一位身体出了问题,一位心理出了问题。

在云班,两个世界被强行缝合在一起。家庭的托举、资源的投入、思维的视野——这些塑造个体的软性资本,在屏幕前被尽数隐去。最终,赤裸裸地呈现在县中学生眼前的,只有课堂上的表现,以及屏幕另一端,被 " 天才 " 光环笼罩的同龄人。

同一道题,晓羽和同学刚审完题,超级中学的学生已经念出了答案," 根本就没有时间思考。"

徐澜则听说,屏幕那端的学生,还会联合外国名校参加模拟联合国大会,全英文演讲。

在孙程的印象中,超级中学里,不乏性格懒散,但成绩优异的 " 天才 "。他们每天还有富余的时间,参加课外活动。就如那所学校宣传的那样:" 学得轻松,玩得愉快。"

县中的孩子,要想弥补这种差距,只有押上自己全部的时间。

晓羽所在的云班,中午下课后,通常赶不上食堂饭菜,为了省下时间学习,班里一度流行起了袋装面包和泡面,中午就在教室里将就吃。班里为此多购置了一台饮水机。后来,老师允许提前 10 分钟下课,才缓解了这种现象。

更极致的例子是,有同学会在中午一次打两份饭。一份留到晚上,用饮水机的热水一泡,搅一搅,把结块的油化开,就这样对付一顿。还有位男生,连续两三周,都没见他在中午去过食堂。有时啃一个面包,有时什么都不吃,埋头做题。

上学期末,两个学校的期末考安排重合。晓羽白天考过的科目,晚上接着考。一天要写两篇语文的大作文。有一回晚上,其他班的学生都走光了,只剩下云班还在考英语。学校停电,灯光突然熄灭。仅用三秒,学校就用发电机给三个班点亮了灯。

异化

这场旨在弥合差距的教育实验,却首先在县中内部,滋生出一道深刻的裂痕。

当初高考失利才留在县中的孙程,现在高二,成绩已赶上了在咸阳市顶尖高中的朋友。

徐澜在云班感到吃力,但她发现,班里成绩最好的几个同学,云班的课一听就懂。她的同桌会在课上走神、打瞌睡,因为已经吃透了教材,知道哪些非重点可以不听。

刘善彤在调研中看到了云班的两面。一位县中老师告诉他,云班具有 " 马太效应 ":能让年级前五的尖子生如虎添翼,他们能借助超级中学的资源,突破自我极限,甚至能在 " 全国云班联考 " 中跻身前十——那里的前两百名,几乎都能步入清北。

但在同一个班级里,同一张数学试卷,有人能考到 140 分,有人只有 60 分。而对县中里大多数尖子生而言,完全照搬超级中学的教学节奏,远快于县中教学常态,掉队后再难跟上," 原本尖子生的苗子表现得比一般学生还要差。"

正因为见过很多掉队的孩子,有些县中老师对云班持保守态度:" 云班有风险,进入需谨慎 "" 如果我自己的孩子脑子不是很快,哪怕学习成绩很好,我也不会让他进入云班的,因为一旦跟不上就很危险了。"

掉队者的困惑与沉默,是这间教室里未被言说的另一面。

刘善彤发现,棘手的地方在于,云班,这条被许诺的 " 捷径 ",缺乏合理完善的退出机制。如果学生转到其他班级,教学进度就不一致," 跟不上却又回不去 "。

在一个学生基础较差的县中,云班运行了一年后,老师们发现学生跟不上课程、学习节奏紧张,于是叫停了云班。现在,云班的课程、资料,都是交给老师学习,再通过传统上课的模式,由本校老师传授给学生。他们意识到,县乡的孩子,真实水平层次不齐,不能一股脑儿地将他们等同于城市里的名校学生。

但从云班掉队的孩子,要消化从 " 云端 " 跌落的落差感。

在孙程的学校,云班独占顶楼的一整层空间,剩下的五间教室全部空着。宁可浪费一些空间,也要确保云班不受干扰。" 我们虽然人在这个学校,但感觉已经不像这个学校的人了。"

被云班淘汰的学生,有些会遭受其他人的嘲讽:" 云班不是挺好吗,怎么出来了?" 很多孩子 " 为了不出去,只能拼命地学 "。

在徐澜学校,进入 " 云班 ",就被允许在教师食堂就餐。但高三那年,学校为了冲刺 " 重本率 ",将云班缩编至 30 人。成绩不拔尖的徐澜被调离,分入了次一级的云班。取消了直播课,改为播回放,主要由本校的老师授课。徐澜不习惯突然慢下来的课程节奏,还要承受心理落差,她最怕同学问起:" 你之前不是在一班的吗?"

徐澜考虑过转学。母亲看她成绩没有什么进步,还总抱怨 " 跟不上 "" 学不懂 ",就建议她,去亲戚上过的一家复读机构看看,那里的学生都经历过高考,一定能学到很多。

但徐澜担心,高考在即,去到新环境,又要重新适应。更何况," 钱(云班)都交了,还不是只有硬撑 "。

图 | 徐澜班里张贴了位次排名表

高考没有奇迹发生,徐澜考入了一所民办大学。回望在云班上课的日子,她的感受复杂。她不后悔加入云班,屏幕那端的英语老师谈起出国的见闻,学生们曾参加的模拟联合国演讲,如果没有云班,这个小县城的女孩,或许没有机会 " 见识到外面的世界。"

但她同样记得那些挣扎的夜晚、被落下的功课,以及深植于心的自我怀疑:" 是不是心态不好 "" 还是我真的不够聪明 "。

徐澜那一届云班没有达到学校的预期,几位同学考出了 600 分以上的高分,但跟往届相差不大。被寄予厚望的屏幕,清晰照见了中国县域教育生态中难解的深处。

在刘善彤看来,云班是有效果的,但它只对金字塔尖的少数人效果显著。基层教育者也深知云班的局限性。" 我们明知道云班存在各种问题,但在招生过程中还是得说云班千好百好,还得拿云班作为招生的宣传点,毕竟云班确实能出一两个亮点,让极个别的尖子生更加冒尖,这也让学校、县里更加大力宣传云班,而不管云班究竟付出多少代价。"

在招生季,云班依然是宣传册上最亮眼的一页。晓羽学校的宣传简介上,依然写着一句口号:" 保一本、争名牌、冲清北 "。

一两个清北学生的名字,就足以改变一所县中的处境:更多的财政补贴、更好的生源、塌陷县中自救的可能。学校用各种方式大力宣传,高分学生的名字写进 " 校史英雄榜 ",巨幅画像被悬挂在校门口最醒目的位置,如同置于一束被精心调校过的追光下。

而光无法照亮的地方,更多县中孩子的身影,隐入了中国县域教育复杂而沉默的深影之中。

* 应受访者要求,人物信息有适度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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