钛媒体 2小时前
在大厂,人人都想成为老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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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镜像工作室,作者 | 阮怡玲,编辑丨邬宇琛

阿里工号 11 的戴珊曾给过 " 老白兔 " 一个形象的定义:那些看起来勤勤恳恳、实际产出不高,还时不时说点风凉话的人,就是 " 老白兔 "。

过去几年," 老白兔 " 一度是互联网公司公开批判的对象。但那时行业仍风光,巨头们有钱、有资源,既能对外扩张,也能对内安抚,招新人、养老人都不算难。如今环境变了,增长变慢、故事退潮,大厂对 " 老白兔 " 的容忍度也随之下降。当企业不再处在一路狂飙的轨道上,这些 " 老人 " 的位置也变得愈发微妙。

在基层员工眼中,他们占位、压舱、影响晋升;在管理者心里,他们既带不动业务,又动不得——清理他们的成本,往往比留着更高。但更尴尬的是,在降本增效的周期里,老白兔似乎已并非个人的问题,而是组织缩编的必然产物。

一种新的现实也浮现了——在大厂,人们清除老白兔,但也培养老白兔。

有事勿扰

五年前,周乾刚进百度时,一度很疑惑,为什么给高职级的员工发消息时,对方常常不回复,甚至如果不多催几次或者打电话,永远不会回复。

后来,一位高职级的同事主动给周乾分享了秘密——他会主动立一个人设," 生人勿近 "。" 为什么呢?" 周乾好奇地问。" 其他人知道我不好合作,就会知难而退,避免那些对我利益很小甚至没利益的事儿找上我。" 同事回答,脸上带着笑容。很多年后,提及老白兔,周乾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圆滑,无害,不工作人很好,一工作很难合作。

百度的内部通讯软件叫 " 如流 ",在软件里,每个员工都有等级标签——红度(0-2 年),蓝度(2-5 年)、银度(5-9 年)、金度(9 年以上)。入职不久后,周乾很快就发现,积极回复消息的人大部分都是红度;而蓝度以上的人,都学会了 " 已读不回 "。没有下文的聊天界面,就是老白兔给周乾的印象。

周子杰在阿里体系工作了四年,提起 " 老白兔 ",他第一时间想起他那位带教悠闲的身影:早上开着车慢慢悠悠地到客户公司楼下,点一杯咖啡,悠闲地喝完,再点一杯带给客户,见了面除了聊天以外,什么也不做。下午继续。不过,当时周子杰没觉得不舒服:" 大家都是打工人,我反感人家干嘛呢?人家年轻的时候也是做过贡献的 "。

" 老白兔 " 一词最早源于阿里巴巴的 " 阿里人才盘点矩阵 " ——简单来说,员工被以价值观和业绩两个维度划分为不同类别," 兔子 " 指那些价值观良好,但业绩长期不达标的人。但随着互联网行业从草莽走向成熟,一批早期员工在公司站稳脚跟却逐渐失去业务冲劲,演变为 " 工龄长、产出低、关系稳 " 的群体—— " 小白兔 " 便自然衍生出 " 老白兔 " 这一更具批判意味的称呼。

●  阿里人才评估矩阵。图源:网络

在互联网高速成长的时期,大公司们对老白兔的批判就以公开的方式进行。2016 年,史玉柱就曾在员工大会上分享了他和马云对 " 兔子 " 的讨论,他们最后一致认同兔子比坏人对公司的危害更大。

此后,清除老白兔的主张就不断地在各种公司被重提。2019 年前后,腾讯、京东都曾表示将优化 10% 左右的中层干部或高管。2024 年,淘宝天猫集团启动人力制度改革方案,通过取消职级 P 序列、按季度短期考核,给中高层施加更大的业绩压力;百度近两年持续推进高管轮岗计划,在裁员计划中对老员工毫不手软。

尤其在去年 10 月,百度的季度总监会上,创始人李彦宏谈到轮岗计划时再次明确提及 " 老白兔 " 这个老概念:" 人才没有流动,最后留下来的可能都是老白兔,都没有战斗力了,那肯定不行。"

然而口号与现实之间,横亘着复杂的组织生态。当一家互联网公司步入成熟期,业务增长放缓,组织结构固化," 老白兔 " 必然会出现。特别在互联网大厂们纷纷降本增效的当下,组织需要指认出老白兔进行清除,而裁掉之后在部门里留下的人,极有可能就会成为下一个老白兔。与其说老白兔是某种群体,不如说是组织的产物。

梁昊文毕业后的第一次跳槽,进入了一家互联网中厂,这家公司曾是电商赛道的明星玩家,如今已风光不再。入职后,很快他就发现了自己的特殊,他所在的部门超过 50 人,但像他一样入行没几年的年轻人屈指可数,同事的平均年龄比梁昊文大 5 岁以上。最关键的是,公司里主管数量超过 50%,管人的比被管的还要多。有时候他下楼买咖啡,经常看到眼熟的 " 老人 " 在楼下聚在一起抽烟。烟雾缭绕,写字楼之间是风口,风一吹,梁昊文总被那些人的烟呛一口。

当他从别人口中第一次听到什么是 " 老白兔 " 时,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的公司到处都是老白兔。

在互联网的黄金时代,公司们疯狂地吸纳人才,老白兔也得以在亮眼的增量下心安理得地被庇护。而如今,老白兔的复杂性被突出了——人们有时埋怨但除不掉,人们有时同情但无法改变。而当人们开始羡慕起老白兔,他们也成为职场中真正难以消解的存在。

" 我们的目标是准点下班 "

很快,梁昊文发现了公司为什么充斥着老白兔。

入职后,他进入公司的系统,发现整个页面像是小学计算机课程里的网页页面," 粗糙、落后、低效 ",他心里划过一个念头," 这不是一家互联网公司吗?" 除此之外,他在前东家看到的许多已经被系统和 AI 取代的工作,在这儿全部都得依靠手工,比如品牌自发投广后的入账流程。

在这家公司,一周里最多的工作,就是做 PPT。每周周会,老板问下属们 " 这周去跑了多少客户?反馈如何?有什么预期?" 十几个 PPT 做完,和老板汇报之后,公司业绩没有任何变化。梁昊文知道,就算自己不跑客户,明年这些品牌依旧会续约;真正的业务增长与否,与他无关。

无效的忙碌越多,梁昊文的心里越是在打架。很多时候,他和自己的带教一起加班到半夜一两点,他突然会醒悟般地想:这份工作到底在忙什么?

直到有一天,梁昊文自己设计了一套能提升工作效率的表格,希望和主管配合一起梳理重合客户的数据,但被主管拒绝。梁昊文很不理解,他问主管," 但是这样做不是会更清晰吗?" 主管则回复他," 怎么快怎么来,不要太细节,我们的目标是准点下班 "。公司狼多肉少,绝大多数在互联网上行期被提拔到管理岗位的人都像主管那样,想着达到及格分就好。他终于意识到," 我的公司不仅有老白兔,而且整体来看,公司本身就是一只行业里的老白兔 "。

某种程度上," 老白兔 " 看似是某些人的惰性产物,但在更深的层面,它实际上是一种组织问题的外溢。自媒体《大厂青年》的主理人厂哥的判断是:" 哪家互联网公司越像国企,老白兔就越多。" 业务周期停滞、系统陈旧、组织惯性沉重,是老白兔滋生的土壤。

中厂的处境,可以平移到很多大厂的部门。比如周乾就认为,目前互联网进入收缩的周期,各大厂里有较大增长空间的业务凤毛麟角,百度更甚。于是,大部分相对高职级(P/T6 以上)或是 " 高龄 "(30 岁,甚至 28 岁以上)的员工基本上没有什么晋升空间,自己这块业务还随时可能被公司 " 干掉 ",人们自然没心思热情地推进工作了。

至于部门裁员之后,留下的员工会自然而然地被边缘化,只有更懂公司规则的人才能继续活下去,所谓的 " 老白兔 " 们也就变得更多。" 老白兔是果,不是因。" 周乾说。

年龄带来的负担也是老白兔形成的现实原因——大厂 35 岁的分界线显而易见,买房、孩子、家庭责任,在悄悄改变每个人的工作方式。在阿里某电商部门工作四年多的张世超告诉镜相工作室,在他所在的部门,70% 员工都在三十岁以上,如果陷入晋升的瓶颈,加上生活的压力,老白兔的状态便难以逆转。年轻、能干的人,通常在两三年后选择跳槽或创业。留下来的,自然而然地被蒙上 " 老白兔 " 的影子。

当然,老白兔变得越来越多,或许还因为老白兔的定义本来就宽泛,充满了评价者的主观判断。2020 年后,互联网红利消退、大厂纷纷转向 " 降本增效 "," 老白兔 " 更是迅速从管理术语演变为一种道德化标签:它不再仅描述绩效问题,更暗含 " 占着资源不干事 "" 打压新人 "" 躺平混日子 " 等负面指涉。公司用它合理化裁员,员工用它宣泄不满,而身处其中的人,往往在被指认为 " 老白兔 " 的那一刻,才惊觉自己早已被系统悄然归类。

在张世超看来,公司眼里新人比老人更听话,更好用,更有拼劲,而老人不仅产出人效不高,而且心思更重,不好管理,很多老白兔自己有想法,不会听别人的想法——能力只是幌子,年龄与经验成了原罪。

种种之下,老白兔就如此批量诞生。

除不掉的老白兔

人们对老白兔的态度是复杂的。

一方面,在职场上,人们有个共识:" 老白兔 " 这个概念最早被认为是价值观良好,但业绩差的老员工,性格上有诸如无害、温和的特点。

比如一位中厂员工就提供过一个典型样本。一位公司早期员工休产假归来后因为和进度脱节,被安插在某个营销部门,而该营销部门的领导资历、年龄都不及这位员工,于是在不能被得罪的情况下,这位早期员工成为了部门里的老白兔,每天在公司 " 摸鱼、吃饭、到点下班 "。该部门领导离职时,这位老白兔还极其感激地给她送了一盒巧克力。

但实际上,很多基层员工也在职场上切身体会过老白兔带来的伤害。

梁昊文清楚地记得,自己曾有一次被品牌要求在周六上午投放广告,但按照流程,他需要产品的同事在广告上线之前点一个按钮。他提前一天沟通,但对方并未回复,只是在工位上点了个头。第二天,广告没准时上线,他紧急联系对方,结果对方中午 12 点才回道:" 刚起床。" 后来他得知,这位资深产品对资深员工一向配合,但对新人却常常敷衍。

在一家被视为是老白兔温床的早期互联网公司,员工林可记得自己有位老白兔领导,因为想晋升而不能晋升,想走但没魄力的负面状态,经常对下属打压," 文案里如果有一个词语没写好,就会从这个词语攻击到人的能力,性格问题。下属特别痛苦。"

在许多基层员工看来," 老白兔 " 的真正破坏力在于 " 占着资源不干事 "。他们拒绝配合的常用话术包括:" 我觉得这个收益不够 "" 这个不太合理 "" 我没太懂 "" 你再算算 ",沟通成本极高;哪怕说服了,又来一句 " 等排期 " ——到最后,很可能时间、精力都消耗了,但什么事也没做成。

但与基层员工的抱怨相比," 老白兔 " 这个概念的创造更多是来源于公司层面的担忧。厂哥认为,如果一个低效员工长期安然无恙,其他人可能效仿,形成一个能力一般却彼此抱团的 " 老白兔圈层 "。公司也担心一部分 " 老白兔 " 心态失衡:升不上去、走又不敢走,就转而捞外快、接外活,甚至在暗处侵蚀组织。

但为什么老白兔这么棘手,却永远除不掉?

老白兔常被人诟病的一点就是能力不足,但能力并不等于业绩——业绩有时候是存量,但能力是增量。许多管理层认为,待在老白兔的位置上,能让下属把事做成,就是他们的价值。

这些深谙大厂文化和规矩的老人们,总能在业绩之外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比如汇报。在大厂,汇报是个精细活。不同的公司汇报规则不一样,不同老板汇报喜好也不一样。据周乾的了解,有些领导会故意调来老白兔型的人,教会其他人 " 卷 " 汇报。很多部门的员工有业绩,但不会讲故事;而老白兔类型的人,也许业绩比不上别人,但特别会讲故事,特别会做汇报。

进入百度后的前几年,周乾是部门公认的 " 卷王 ",加班到十点半几乎是常态。他每天噼里啪啦地敲键盘算数、干活,而同部门另一名同事,则在纠结汇报怎么写。两人留到最晚,表面客气,心里却互相看不顺眼。然而,等到考核,他的绩效仍比不上同事。一次晋升会上,他发现那个业绩远不如他、却特别会汇报的同事得了晋升。

那人后来直言:" 我知道业绩比不过你,所以我不写业绩,只写思考。" 这是周乾的价值观第一次被颠覆——在大厂,努力和成果并不总能换来回报,深谙规则的人反而能争取上升空间。这也是老白兔经常能生存的原因。

即便单看业绩,许多所谓 " 老白兔 " 也未必构成非清不可的理由。一位互联网公司的 HRBP 坦言,在不少岗位上,真正 " 能顶上去的人 " 其实极其稀缺。而且不是每个组织的决策者都有接受阵痛,果断换人的魄力。换人后,新招的员工往往需要数月熟悉业务、重建协作关系。在此期间,业务不仅难有增长,甚至可能出现滑坡。

更关键的是,在行业整体进入下行周期后,增量空间收窄,公司对稳定运行的依赖实际上远大于对爆发式增长的期待。此时,一个熟悉流程、能兜底的老员工价值反而凸显。更麻烦的是,老白兔往往成群。若只清一人,留下的可能会排挤新人,造成协作瘫痪。维稳的成本往往高于清理的收益。

因此,清除 " 老白兔 " 并非简单的决策。它不仅涉及招聘、培训等显性成本,还可能因业务断档、团队波动带来隐性损耗。当这些成本叠加,清除老白兔反而可能成为组织的一种负担。

公司想处理,却没有代价更低的方式;员工想替代,却没有足够的空间;组织想前进,却背着太多不得不留的人。公司悄悄成了兔子窝。

人人都想成为老白兔

晋升失败后,周乾意识到,自己必须适应这个体系。于是,他开始认真学习汇报技巧:复盘录音、参考同事结构、整理案例和数据。

每做成一件事,他就拉着领导做汇报。刚开始的时候他特别尴尬,说得乱七八糟。一场汇报结束,周乾问 " 有什么问题吗 ",得到的回答都是 " 没有 "。但回来后他的直接领导跟他说," 他们刚才其实可能都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在这样 " 死皮赖脸 " 的练习里,两个月后,他觉得自己的汇报能力从 30 分提升到了 45 分。

在半年后的晋升会上,周乾全票拿下第一。可他并未如预期喜极而泣,而是感到平静甚至有些痛苦,按他业绩至上的价值观," 这本该是我应得的,但迟了半年才到手 "。

周乾开始理解老白兔——他们在职场中生存得如此稳健,是因为深谙规则、善于在组织结构里找到自己的立足点。他甚至开始羡慕:一位老白兔拿了 N+1 后直接实现提前退休,利息足以覆盖生活成本。周乾想:" 我骂他吗?我骂的是他阻碍自己往前;你问我想成为他吗?我相信,所有人都想。"

在公司固化的组织结构下,老白兔的状态成为一种低风险、可复制的生存策略——不只是老员工在遵循,越来越多新人也在向老白兔看齐。

今年,公司里一位高级专员的离职给梁昊文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勤勤恳恳工作四年的同事,完成了老板分配的重点项目,并且很好地完成了带新人的任务之后,年底获得了 90 分以上的绩效高分,在所有人眼中,她几乎是毫无悬念会被选中晋升的人,但最终,她却没有在公示的升职名单中看到自己的名字。梁昊文后来听说,这位同事回家哭了一整晚。他刷到她的朋友圈:" 越努力越搞笑。" 不久后,这位同事离职。

梁昊文陷入一种悲观之中," 我找不到一个老员工的模版能让我保持工作的热情,这些故事让我感觉我在这家公司的结局注定是悲剧 "。他开始不再无脑 " 卷 ",拒绝填写无理由表格;与客户交流时,他更关注品牌业务逻辑,而非自己的操作。他也开始做长期规划了——今年做到 75 分,明年再冲 90 分,他准备为简历和跳槽铺路。

" 谁让老白兔把小白兔的萝卜吃了呢?" 他说。

努力有风险,低效很安全。

周乾如今也成为了 " 银度 "。来到这个位置,他感觉他被迫地与从前讨厌的人越来越像。他开始避免对他来说无意义的沟通——比如哪怕明明看到了某个对部门整体有益的问题,但因为对自己绩效几乎毫无助益,也懒得再提。毕竟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在绞尽脑汁打磨故事、争夺资源,他不能落后。

如流私信里,热情 " 红度 " 们带来了新的项目沟通,周乾打开,一眼看上去就是有价值但没故事的项目。周乾想对他们说点劝导的话,但想了想还是算了,自己没好处,还容易留人话柄。他终于明白,当初的 " 已读不回 " 就是体面的拒绝。他关掉了聊天框。

(应受访者要求,除厂哥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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