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最爱喊 " 妈咪 " 的人，已经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了。

今年 9 月，在《轻于鸿毛》首映礼上，宋佳一出场，台下就此起彼伏地响起 " 妈妈 "" 谢谢妈咪 "，一时间全场听取妈声一片。自从去年在《好东西》中饰演过王铁梅后，只要宋佳出现的地方，无论线下还是线上，一定有热情的 " 女儿们 " 的呼唤。

不只是本身饰演过母亲角色的宋佳，如今只要点开任何一位成熟的、极具个人魅力的女性的视频或照片，评论区高赞留言里一定有那一声 " 妈咪！"

在互联网上，" 妈咪 " 这个称呼已经完全脱离了血缘关系，成了一个高度浓缩的象征符号。它囊括着无数个美好的形容词：温柔、大气、包容、强大、充满力量、具有主体性 …… 甚至是近乎神性的。

而 " 妈妈级别 " 或 " 妈咪级别 "，更是几乎成为当下最高级别的夸赞，表达了最强烈的认同和喜爱，意味着 " 顶级女人 "，甚至是 " 雌性中的雌性 "。

妈，从未被抬得如此高。

到底为什么，全网的年轻人都开始到处喊妈了？

叫妈的风，其实早开始刮了。

早在 2021 年，张小斐在《你好，李焕英》里演了贾玲的妈后，她就不再只是贾晓玲（贾玲的角色）一个人的妈，而是无数粉丝的 " 咱妈 "。

张小斐代表了荧幕上的 " 妈咪 " 雏形，唤起了我们对温柔包容的女性形象的想象。

不过，当时的 " 妈 "，更接近她饰演的角色本身，尚未成为一个更抽象、升格的文化审美符号。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互联网的不同角落里，出现了一批 " 到处喊妈 " 的年轻人。

最接近 " 妈 " 这个词本来的含义的，是直接以 " 妈妈 " 身份出镜的博主们。" 电子妈妈 " 教屏幕前的孩子们怎么样做饭，怎么样做家务，每个步骤都详尽，每句话都熨帖。她们脸上总带着和蔼的微笑，语气平和温柔，视频开头第一句总是：" 孩子，妈妈今天教你 ……"。

" 电子妈妈 " 没有说教，没有指责，撇去了那些真实生活中可能产生的矛盾，只留下了理想中妈妈的包容和细心。

屏幕前的年轻人在 " 电子妈妈 " 这里找回了被包容、被养育的体验，在评论区里自然地喊起了 " 妈妈 "，也有人和 " 妈妈 " 诉说心事、寻求安慰。比起学习叠衣服和晾被子，人们更想要的是被无条件接住的感觉。

如果说此处 " 妈咪 " 依然指的是母亲的身份，现在的 " 妈咪 " 已经逐渐抽象成了一种感觉。

拿同人圈来说，以前创作者们被称作 " 厨子 "。" 厨子 " 烹饪 " 精神食粮 "，喂饱一群嗷嗷待哺的粉丝。现在，同人创作者也会被叫一声 " 妈咪 "，毕竟 " 有奶就是娘 "。

既然 " 妈咪 " 是一种感觉，生理性别也变得不太重要了。以前女明星被泥塑成 " 老公 "，现在男明星也有幸被封为 " 男妈妈 " 和 " 爹咪 " 了。男妈妈既可以指外表——有大大的胸肌，也可以指气质——温柔的、细心的、包容的、会照顾人的 ……

比如《好东西》中饰演胡医生的任彬，他的角色都颇有 " 男妈妈 " 的气质。

在《爱很美味》中，他演的张挺温柔又内敛，会记住女生的过敏体质而专门制作无蛋无奶的面包。在《故乡，别来无恙》中，他又饰演了情绪稳定、包容并尊重心爱女孩的谢阳。

这些温柔、细腻的男性形象，成为女孩们新的理想型。

话语权力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在几年前，女性偶像若因展露出 " 男性气质 " 而受关注，粉丝会为此骄傲，但男性偶像如果被挖掘了 " 女性气质 " 的那一面，却会被粉丝认为是侮辱和攻击。但现在，这些 " 女性气质 " 也成了对男性的极大褒奖。

至此，" 妈咪 " 的含义几乎脱离了原有语境，有了多样的延展。它成了表达欣赏与情感依恋的符号，甚至嵌入了日常生活中的表达。

当朋友给出温暖的关心和无条件的鼓励时，年轻人也忍不住对同龄友人说：" 谢谢妈咪！"

在 " 妈咪 " 当道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想要夸赞一位女性，最常用的方式是 " 封她为男 "。

如果一个女性展露出了类似强势、直爽、潇洒这样不屈居于 " 第二性 " 的性格特点，她能拿到的 " 奖章 " 不是成为她自己，而是成为 " 男人 " ——强势霸气的范冰冰是 " 范爷 "，性格直爽的戚薇是 " 戚哥 "，C 位出道的孟美岐是 " 山支大哥 "。

在粉丝热切的目光中，对女性偶像最亲昵的称呼是 " 老公 "，而女性偶像最好的能力是 " 男友力 "。

凭网剧《太子妃升职记》爆火的张天爱，就曾是老公赛道的代表人物之一。

在剧里，她的角色本是一个现代男性，却穿越到古代成为了太子妃。因为有着 " 男人心 "，她合情合理地扮酷耍帅、潇洒不羁，剧里撩拨男人，剧外撩拨女人。

在微博上，她频繁自称 " 老公 "，称呼粉丝 " 老婆 "。在这场粉丝和偶像的 play 中，双方使用的话语都完全遵循着父权制下的异性恋规范—— " 老公 " 被视为有能力、有主见、有个性的绝对主体，而作为 " 老婆 " 的粉丝们，则是弱小的、黏人的、顺从的依附。

张天爱不是唯一一个和无数粉丝们扯了 " 赛博结婚证 " 的女星。

在卷生卷死的选秀中，男性气质也是一款时尚单品，成为女偶像的粉丝们为之骄傲的招牌。

从《创造 101》中的 " 山支大哥 " 孟美岐、傅菁，到《青春有你 2》的刘雨昕、陆柯燃，粉丝们努力在女性偶像们身上放置自己对理想中男性恋人的期许：酷飒帅气的外形，霸道直爽的性格，无可置疑的实力。

当时，这些特质尚未被允许出现在女性身上，因此粉丝们挪用着对男性的亲昵称呼，来为自己喜爱的偶像 " 加冕 "。

最古早的被起诨名为 " 春哥 " 的李宇春，曾吐槽这一现象：

" 他们说，某哥某爷的称谓是对厉害女性的一种敬语，那这样来说，某姐某奶也可以是对厉害男性的一种敬语喽？"

显然，当女性逐渐把目光转回到自身，试图夺回更多话语空间时，这些称呼便显得有些别扭了。

在略显尴尬的过渡阶段，还出现过一些性别叠加的称呼，比如 " 老公姐 "。虽然称呼的落脚点也变成了女性，但 " 老公 " 这个词仍然包揽了 " 强大 "" 可靠 "" 飒爽 " 等特征。

法国小说家海莲 · 西苏提出的女性写作理论这样建议：" 女性应该首先偷，即模仿男性话语，然后飞跃，飞跃是女性的举动，在语言中飞起来，让语言飞起来。"

摒弃对男性气质的崇拜后，新的夸赞词终于开始围绕着女性自身飞翔。

大众夸赞女性，但不再只夸赞她们温柔可爱、娇小玲珑，而是夸赞女性的坚定、霸气、成熟和充满力量。

最容易被观察到的变化是审美。" 白幼瘦 " 已成过去时，" 地母系 " 才是新流行。

" 地母系 " 通常有着高颧骨、方下颌和浓眉大眼，这些外貌特点共同构成了一种强调自然和成熟的审美趋向。她们的气质大气而舒展，年龄赋予她们自信和稳重，给人的感觉就 " 像大地母亲一样 " 安全可靠。

莫妮 · 卡贝鲁奇、凯特 · 布兰切特、巩俐都是妈咪赛道的权威。她们的美都带着攻击性，眼神坚定从容，神态绝不谄媚，与此同时，她们作为演员本身又有着无可置疑的实力。

如今，年龄不再是需要被遮遮掩掩的 " 缺陷 "，反而成了最好的 " 医美 "。35+ 的女演员们坐上了这张名为 " 妈咪 " 的桌子，迎来了她们的 " 中女时代 "。比如宋佳、汤唯、朱珠、倪妮，她们身上的许多特点都被归为了 " 妈咪感 "，以一种更松弛、更完整的自我状态重新被观看。

哪怕是年轻的新生代女演员们，粉丝们更爱夸赞的也是她们身上那份成熟的地母气质。

在社交媒体上，小花们出圈的妆造已经离不开裸色口红和强调骨骼感的修容了。

张婧仪的冷感大骨相、文淇沉静而野性的面孔，都被解读为舒展不讨好的新性感。

宋佳在《春晚面孔》的采访里说：" 铁梅出来之后，大家对妈妈有一个不太一样的感受和认识了。比如路演，包括影迷都叫我妈妈，我可开心了。因为我觉得妈妈就是我们每个人最爱的人，妈妈给我们的都是安全感，温暖、爱和力量。"

" 妈咪 " 大行其道，不过妈咪未必开心。

还记得 2005 年的公益广告《妈妈，洗脚》中的妈妈吗？

影片中的妈妈先是给儿子洗脚，接着又吃力地提着一大桶热水，边擦汗、边蹲在地上为婆婆洗脚。妈妈的言传身教感动了儿子，儿子也端着水盆，说出 " 妈妈，洗脚 "。每个人都露出了温情而满足的笑容，一个 " 伟大的妈妈 " 随之诞生。

在传统的 " 母性神话 " 中，妈妈是无条件付出的照料者，绝对的奉献者，甚至是家庭的道德中心，子女的人生榜样。关于 " 妈妈 " 的想象总被固定在一个灰蒙蒙的画面中：一个系着围裙、穿着朴素的衣服，扎着低马尾，在厨房忙碌的女性。

20 年后，" 伟大的妈咪 " 所建构的女性形象，几乎走向了反面。

她可以不穿围裙了，她也许穿着剪裁利落的西装，也许穿着随性宽松的 T 恤，但她是要有魅力的；她可以不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但她应当既有卓越的智识，又有成熟的人格；她的性格颇有浪漫色彩，是桀骛不驯的 " 女巫 "，也是悲悯包容的 " 圣母 "。她是一个理想的女性典范，或者说，理想的女性典范的身份就是 " 妈妈 "。

这意味着我们更进步了吗？

尽管以悲苦为主色调，操劳一生、自我奉献的 " 母性神话 " 被抛弃了，但值得警惕的是，我们是否正在构建一种新的 " 母性神话 "？

在这个 " 神话 " 中，母职被包装为一种强大、迷人、可以被崇拜的气质。但她始终被期待着成为一个情感上的供给者——可以保护、安抚、包容他人。

我们赞扬 " 妈咪 "，赞扬一个更现代、更强大的女性形象，却含混地跳过了一个问题：女性是否真的天生具有这种被称作 " 母性 " 的品质？女性的品格是否必须通过 " 像一个母亲 " 才能被承认？

在社交媒体上流行的 " 妈咪九宫格 "，把妈咪气质划成了 9 种。任何一个女性偶像，哪怕是虚拟的女性角色，都可能被填入其中的一格。换句话说，每一个女性都被预设拥有、或终将拥有 " 母性 "。

当我们用 " 妈咪 " 去夸赞所有美好的女性品格时，也许并没有真正扩大女性身份的可能性，反而把它再次收紧了：女性的温柔、坚定、关怀、勇敢、稳定，都被纳入 " 母性 " 的范畴，被当作一种女性在母亲身份下拥有的 " 天然属性 "。

但一个真实的母亲会焦虑，会发怒，会犯下无数错误，甚至后悔成为一个母亲。

电影《好东西》里，铁梅会在室内抽烟，会因为工作太忙而没发觉小孩已经近视，她 " 不是铁做的 "，也不是超人。

以色列社会学家奥娜 · 多纳特在《成为母亲的选择》中聚焦了 23 位后悔生育的以色列女性，她们的叙说呈现了 " 母性神话 " 的反面：

她们憎恨自己的母职，后悔走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人生路径，哀叹她们自己人生的丧失，但却又因为不符合 " 母性神话 " 的叙事憎恨自己。

这些不伟大和不完美，也是 " 妈咪 "。

与此同时，当我们执着地寻找那个几近神性的 " 地母 " 形象时，我们也帮自己选择了一个身份——一个弱小的、无能的、需要被保护的孩子。我们希望停留在可以被保护、被包容、被原谅的位置，也是一个无须为自己的人生承担全部责任的位置。

我们总爱把现实的困境，交给一个被神话的女性形象去承载和解决。

只是，没有任何一位女性，真的欠我们一次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