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怀念饿了么的,说不定真的是美团。
抖音电商曾在淘宝眼皮子底下迅速崛起,甚至用的也是淘宝最先大举投入的直播电商方式,之后抖音电商员工内部讨论,说这是「天时地利人和」。
「人和」一个是自我夸奖,意思是抖音电商有着很好的员工和执行能力,另一个也是庆幸,因为恰好在抖音电商与淘宝谈判缠斗的关键时刻,蒋凡失去了话语权,并最终去往海外。
「蒋凡是阿里当中最像字节的人。」这是有些骄傲的字节人对对手的奇怪认可,而最近他对于饿了么的处理,也与字节先前的思路类似。
大约两年前,市场上有字节收购饿了么的消息。那时字节正与美团在本地生活领域竞争,并开始做外卖,也与饿了么有一些合作,进一步收购以充实自己能力,也显得顺理成章。
双方最终没能谈出结果,基于媒体报道,除了价格上的分歧之外,更关键的分歧在于,字节跳动只想保留饿了么的即时配送团队,来承接抖音本地生活业务的订单,对于「饿了么」的招牌没什么兴趣,而阿里则希望字节能够接下整个「饿了么」,之后可以再自行裁员。
那时候双方没达成一致,不过如今蒋凡对饿了么的处理手段,遥相呼应了字节当时的判断:「饿了么」这个品牌的确用处不大。
2025 年 6 月 23 日,阿里巴巴宣布饿了么与飞猪正式并入由蒋凡执掌的电商事业群;在与美团的外卖大战里,阿里投放的各类物料和广告上,只说「淘宝闪购」;夏秋之际,「饿了么」外卖骑手换装,新服装上大字只剩「淘宝闪购」,而「饿了么」只剩下一行小字,与阿里其他业务并列。
于是,即便没有任何的公告与发布会,而只是有人「意外」在灰度测试里发现「饿了么」的 APP 改名为「淘宝闪购」,但也没人怀疑它最终的命运:像水一样消失在水里。
或许有些人会因此唏嘘感慨一番,尽管饿了么的创业高管在几年前已经陆续离开,现在是清一色的「阿里人」在管理。不过对于蒋凡而言,这只是他重新整合阿里的一个必要环节而已。
如今的阿里,我们可以大致分成新旧两块。
「新阿里」由 CEO 吴泳铭亲自挂帅,掌管阿里云与 AI 业务。这是阿里的未来,是吞噬千万亿资金才能达成「创世纪」任务。
「旧阿里」由蒋凡坐镇,他从海外业务回来,重新成了合伙人,掌控的版图甚至超过以前,包括淘宝、天猫、1688、闲鱼、海外电商(AIDC)以及本地生活等。这代表着阿里的现在,是产生现金流的「大后方」。
2020 年之前,蒋凡的任务与功绩是带着淘宝、天猫,完成从 PC 到移动的转型,并在移动互联网时期继续开疆拓土,获取流量与收益,如今他的核心使命变得更加简单:确保旧引擎稳定运行,通过极致的效率整合榨出每一分利润,为吴泳铭的 AI 战争提供源源不断的弹药。
为了完成这个使命,他必须清算、整合前任 CEO 张勇留下的庞大遗产,「饿了么」的消失,只是这场大清算中比较显眼的一个注脚。
在各类讲话或者「意外」流出的内部会议资料上,现在的阿里合伙人对阿里的「张勇时代」基本持否定态度,不过九年前发展「新零售」,其实是当时包括马云在内的阿里高管的共识。
2016 年 10 月 13 日,杭州云栖大会。彼时的马云正处于声望的巅峰,他在演讲中抛出了著名的「五新」理论,「新零售」被排在首位。他说:「纯电商时代很快会结束,未来的十年、二十年,没有电子商务这一说,只有新零售。」
那时候 4G 时代刚刚到来,快手还没有进入一线城市的视野,抖音甚至都没有立项,很多人觉得线上的流量已经到顶,而电商只占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的 15%。
如果阿里能用大数据和云计算改造剩下的 85%,将诞生一个比淘宝大十倍的新商业帝国。这是阿里的假设。
为了验证这个假设,阿里开启了「扫货模式」,算上银泰、大润发、饿了么,再加上对居然之家、红星美凯龙等家居卖场的投资,不包括后续运营费用,阿里在「新零售」概念下的投入超过 2000 亿元人民币。
这 2000 亿,砸向了钢筋水泥,砸向了数万名地面员工,砸向了一个阿里从未真正理解的领域。
互联网公司的核心逻辑是「规模效应」和「流量分发」。工程师们习惯了边际成本为零的比特世界,他们认为只要算法足够好,效率就能无限提升。
实体零售的核心逻辑是「供应链管理」和「成本控制」。一颗白菜的损耗率、一度电的冷链成本、一个理货员的时薪,这些物理世界的摩擦力,是无法通过写代码来消除的。
当阿里的高薪管理层试图用互联网黑话去指挥卖场的大爷大妈时,管理成本急剧飙升。阿里发现,它虽然连接了线下,但并没有真正改变线下的成本结构。「线上引流 + 线下履约」的模型,在扣除昂贵的物流成本和技术改造成本后,利润薄如刀片,甚至甚至是负数。
2023 年,当蒋凡重新回到舞台中心,并于 2024 年底接管整合后的电商事业群时,他面对的并不是张勇在 2016 年所描绘的那个「线上线下融合的商业帝国」,而是一个四面楚歌的阿里和一份急需清理的负债表。
阿里花了数百亿买来的饿了么,不仅没能攻下本地生活,反而因为连年亏损成了财务黑洞。它面对的美团,不是一家互联网公司,而是一家披着互联网外衣的超大型劳动力密集型物流公司。 这是一个阿里从未涉足、也不屑于涉足的泥潭。
因为拼多多,淘宝的低价心智被严重侵蚀,中小商家大量出走。拼多多的市值一度超越阿里,并在内部引发了不少的反思,马云也下场承诺说阿里一定会改。
抖音也带来了很大麻烦。以前用户没事逛淘宝,现在没事刷抖音,淘宝变成了「有事才来搜」的工具。而且,随着抖音对流量的虹吸,全网的获客成本(CAC)被推高了数倍。淘宝想要从外部获取一个新用户,代价变得极其昂贵。
而向后看,是阿里自身臃肿的重资产。线下的流量比线上还枯竭。年轻人不逛百货商场了,大妈也被社区团购(拼多多 / 美团优选)截胡了。原本被视为「流量矿山」的实体店,逐渐变成了「成本黑洞」。高鑫零售的股价从高点一路下挫,银泰百货在私有化后也未能从传统百货的衰退周期中突围。
外部环境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在这个微利时代,任何不直接产生效率的环节,都是多余的。
蒋凡需要内部挖潜,获得新的流量来源,也需要降本增效,来梳理旧阿里过于庞杂的体系,最终把挤出来的钱,输血给阿里的 AI 战略,让阿里不再只是芒格口中的「该死的零售商」,从而有更广的未来。
降本增效意味着,阿里不能再把钱花在装修超市或者补贴白菜上,于是开始了资产清算:
2024 年 12 月 17 日,阿里宣布将银泰商业出售给一家私募股权基金,交易对价仅为 74 亿元人民币。相比当年近 200 亿港元的投入,这笔交易几乎是「膝盖斩」。
2025 年 1 月 1 日,新年第一天,阿里发布公告,以 131.38 亿港元的价格将高鑫零售(大润发)的全部股权转让。相比 2017 年 224 亿港元的入局,这同样是一笔巨额亏损的离场。
短短两个月内,蒋凡经手处理了超过 200 亿元的资产剥离,这也让他能够轻装上阵,在熟悉的产品与代码里重塑阿里电商体系,而不需要去应对物理世界的引力。
在这样的困局里,饿了么则要承担两个作用:一是建立起应对美团的武器库,二是为电商主业换来更多的流量。

美团与阿里有着复杂的恩怨。
阿里曾投资过美团,而美团如今赖以纵横地面的地推铁军,也是原阿里高管干嘉伟一手培养起来的。不过,当美团在腾讯的撮合下,与大众点评合并时,阿里认为这是一个错误,并通过抛售美团股份来唱衰,而王兴也在公开场合说阿里应该更有底线一些。
2018 年,阿里全资收购饿了么前,美团也给了报价,想抬一抬价格,帮一下饿了么创始人张旭豪这个老对手,也让阿里多放点血。阿里最终依然收购饿了么,其中有业务考量,也很难排除其中的情感因素。甚至这次外卖大战,有传言说马云亲自督战,也是不想美团像拼多多和抖音电商一样崛起。
完成收购后,阿里内部曾弥漫着一种盲目的乐观情绪。
饿了么虽然暂时落后于美团,但阿里拥有数亿淘宝用户(无限流量)和支付宝(金融底座)。只要打通数据接口,把淘宝的流量大河引向饿了么,再配合百亿级别的补贴,这就是一场典型的「高维打低维」战役 —— 用电商的无限流量去淹没本地生活的有限战场。
然而,战局的发展完全背离了阿里的剧本。
阿里尽管是「中供铁军」的发源地,不过他们已经习惯通过调整活动规则和算法权重来指挥全国,而不是一家一家地谈餐饮扣点,一个一个地招募骑手。美团通过十年的积累,将调度算法与骑手密度磨合到了极致。这是一种「重资产」的护城河。这种地面控制力的差距,让饿了么在供给端始终被美团压制。
当阿里试图倾泻流量时,它发现这个战场没有「受力点」。淘宝的流量再大,如果某一个街道下雨导致骑手短缺,或者某一个商圈的商家出餐慢,流量就会瞬间转化为用户的愤怒。
饿了么的市场份额不仅没有在流量灌溉下反超,反而在阿里体系内由于频繁的层级调整和流量接入的排异反应,一度跌破了 30% 的生死线,也有了字节收购的传闻。
当然,也正是因为频繁地调整与屡战屡败,让饿了么失去了独立的能力,后来的整合变得更加容易。怀旧的人不多,反而是老对手美团,或真心或玩梗地发文来「悼念」。
那是硝烟弥漫的年代,也是真正有希望的时候。

在商业演进的历史中,存在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铁律:基础设施越成熟,其品牌属性就越弱,直至隐形。
一百年前,电力公司是高科技企业。但今天,没有人在意自己家的电是来自国家电网还是南方电网,用户只在意插上插头时灯会不会亮。
对于蒋凡而言,即时配送网络已经完成了从「服务」到「基建」的属性跃迁。
在十年前,外卖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在今天,30 分钟送达是像自来水一样的城市标配。当一项服务变得像水和电一样不可或缺且高度标准化时,强行维持一个独立的 C 端品牌(如「饿了么」)不仅是浪费,更是一种效率的阻碍。
借着整合「饿了么」,蒋凡得以把「大淘宝」的故事讲圆,也从制度上彻底告别张勇时代「同一个生态,千万家公司」的分散策略。
聚合与分散都各有各的道理。增长容易时候,公司会愿意多方出击,这样可以在每个领域都建一个阵地,不错过任何红利,也能成长出多种商业模式,避免组织僵化,而对那些有能力的人来说,战役越多,获得战功的机会也就越多,也能获得更多升职机会。
而在「微利时代」,企业必须确保好自己的主线,对于蒋凡来说,这条主线就是电商,衡量指标必须落回到 GMV 和 DAU 上——一个衡量销售能力,一个衡量用户数量,这也是阿里最传统的评估体系。
借着对「饿了么」的投入,蒋凡包装了一个「协同作战」的故事:通过「淘宝闪购」提供的高频「近场」服务,可以极大地拉动「第一引擎」(淘宝)的 DAU,从而拯救「远场」电商,也增加总体的 GMV。
这个「故事」的最大价值,在于它提供了一个强大的合理化框架,用以重新定义对新业务巨额投入。这样的定义之下,阿里宣布投入闪购的「500 亿直补计划」,是战略投入,而非单纯的市场补贴与亏损。
借助这样的「故事」,蒋凡撬动了内部巨额资源。他获得了更多的战争资金,也在战争中获得了更大的权力。
当然,「故事」可以讲一个财季,未来要做的依然是算账。
今年双十一,在淘宝闪购对外的公关文章里,依然在说协同效应的成功,说「淘闪带来的新用户贡献了 1 亿订单」,不过根据报道,去年阿里整个双十一周期的总订单数,差不多是 50 亿 - 60 亿单,合理推论淘闪拉动了不到 2%,并且其中可能有因为大促而召回的非活跃用户。
即便这些用户都来自淘闪,并来推算带动的营收,取 2025 财年的 9963.47 亿元人民币作为参考,那么淘闪一年能带来的营收大约为 200 亿人民币,依然远低于投入。
而且,尽管将饿了么变成淘宝闪购,对外释放的信号是阿里将集中资源来对抗美团,然而换个角度,其实也是在帮对手正名,承认美团是与淘宝而非饿了么同等级的对手。当阿里把饿了么拆分重组之后,实际上是向美团暴露了自己的核心阵地。
淘宝闪购的故事,刚起了个头而已,而饿了么永远留在了上一个故事里,宣告着那个草莽并起、烧钱圈地、相信「入口论」的移动互联网黄金时代的终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