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窗 3小时前
一个老师,不应该端着饭碗行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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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肖瑶

编辑 | 吴擎

1931 年 12 月,梅贻琦就任国立清华大学校长时慷慨陈词:" 所谓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这里的大师,即指代大学教授的 " 大先生 "。传统社会,知识分子肩负着传道授业、引领社会精神的责任。在现代社会,大学教授不仅被视作教师行业金字塔的顶尖,更由于大学肩负着钻研专业技术与树立知识权威的使命,还是一份自带精英光环的职业。

改革开放 40 余年来,大学教育与大学教师,不断随着中国社会的进步而嬗变。比如,20 世纪末开始的高校扩招与市场化浪潮,让大学由精英教育逐渐转向大众教育。紧跟着,随着市场经济发展,大学在管理上出现 " 企业化 " 迹象,不少高校引进一系列 " 末位淘汰 "" 目标考核 " 等新型绩效管理制度。大学老师的优绩产出变得指标化且可视化,大学教师逐渐成为一种不能被保证稳定性的职业。

作为教育、科技、人才三位一体的结合点,高校教育在我国的受重视程度亦在不断提高。而 2025 年 11 月初由教育部等六部门印发的《关于加强新时代高校青年教师队伍建设的指导意见》则提到,当下,既需要强化思想政治对大学教师的引领,亦需要加强对教书育人进行实效评价,强化青年教师教书育人的责任感。

从理想到现实,从宏观到微观,大学教师的生存境况,跟随外部环境发生着动态改变。不少身处象牙塔里的个体也开始重新审视自我,或坚守身为师者的价值取向,或在新的机制下重塑理想与坐标。

困在表格里的大学教授

即便已临近退休,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傅元峰站上讲台时,还是有些 " 迟疑 " 和 " 恐惧 "。他不确定,座下的学生究竟想从自己这里学到什么?是如何写出一篇高分论文,还是如何能成功保研或顺利毕业?

有时候,他仿佛能抽离出课堂的场景,看见那个让他自己讨厌的 " 教授傅元峰 " —— " 一个滔滔不绝的人,只是为了连续讲述,只是(为了)把话语传送到不到一个小时的容器里,等待学生们的分拣或忽略。"

图源:unsplash

2003 年,从南京大学博士毕业后,傅元峰留在了本校中文系工作。当时的教授," 只要留在学校就有编制 "。晋升副教授、教授也需要发文章、报课题、评奖项," 但远没有现在这么卷 "。傅元峰说:" 如果没有晋升的意愿,也可以在讲师的位子上安心教学科研。"

在正式站上讲台之前,他先在研究中心做了两年学术秘书。从那时起他就发现,在高校工作,不得不填报各式各样的表格。当时,他常常需要处理 " 非常烦琐的周报、月报和季报,以及教育部对中心的各种考核和评审 "。那两年过后,他觉得自己 " 看到表格就要呕吐 "。

后来,傅元峰正式站上了讲台,却发现表格的重要性有增无减。" 评职称 " 要填,评奖要填," 申请房子 " 要填。表格意味着自我展现、评判和量化。这常让他感到困惑,他不愿意去展示自己,也不认为文学学科适合被量化。

如今,一名教授评职称的主要晋升机制,由项目、论文和成果奖三项数据决定,这些几乎决定了社会层面一个教授的含金量。而要想拿到足够有分量的头衔,一名教授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去 " 跑课题申请、结交名刊编辑,参加各种评奖,填写各种表格,进行各种旷日持久的学术社交经营 "。

高校博士生学术评价,对期刊论文有严格要求

琐碎困住了像傅元峰一样对大学教授这份职业怀揣纯粹理想的教授。南京林业大学化工学院教授、博导林中祥教授就曾撰文感慨道:" 各种考核,需要专门的人统计,需要每个老师反复几次登记、分配、确认、签字,不但学校要增加‘学校公务员’编制,每个老师个人所花的时间与精力如果统计起来,真是吓人。"

更深一层参与晋升的时候,傅元峰又切身感受到,看似公平的量化标准,在实践操作中未必如此。

比如,能否顺利发表在期刊," 往往不是由论文本身的质量决定的 ",而是由刊物的等级决定的," 大部分重要刊物的发刊权掌握在主编和编辑手里 "。傅元峰甚至见过,一些学术期刊依赖 " 学术社交 " 运行," 请这个编辑过来讲课或者开个会,给一些什么样的酬劳,然后在私下里形成私交 "。

在一次晋升职称之前,傅元峰在某家顶级期刊上发表了一篇论文,但他自认为,这一篇的水平并不高于自己发表在普通期刊的其他作品。" 它也许并不是我学术研究的代表成果,但它发表的刊物等级决定了它特别重要。" 在过去几年内,他感觉自己的学术研究能力较前期并没有显著提升,但社会科学评价中心电脑统计的量化数据显示,他达到了这次晋升职称的要求。

2016 年,44 岁的傅元峰终于评选上教授并成为博导。答辩时,评委问他,为何没有拿到一个像样的奖项?傅元峰坦言,自己没有主动申请过任何奖项。他 " 固执 " 地认为,一切思想和研究,都不该是 " 竞技类 " 的东西,而一个学者不应该端着饭碗行乞。

图源:unsplash

" 文科的一大特点是难以用量化标准衡量。" 傅元峰说," 文科成果的产出也不能以年度为计算,比如一个思想者著书立说,但他可能有五年的时间都仅仅是在阅读文献、翻查资料。" 但如果参加年度考核,他不可能直接对考核者说:过去一年来,我只是在读书和思考。

傅元峰有一名已退休的本院同事,自进入大学后就从未主动参与晋升评选和各种福利环节,直到退休也没有结婚成家,几乎一辈子待在教室和书斋,沉迷在自己的学术世界里," 甚至连分房子、报职称的填表都是教研室同事帮他的 "。

这位教授也许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学者,但学术水准和学术情怀却令同行与学生心悦诚服。傅元峰感慨道,相较于过去,在今天,大学要诞生这样一名学者," 或许很难了 "。

拥挤的甬道

2015 年,共青团北京市委曾对北京高校的 16738 名专任青年教师进行调查,结果显示,按专业技术职务来划分,正高级占比仅为 1.2%;副高级约占 14.1%,中级人数占比最多,为 61.9%。这说明高校职称晋升的拥堵现象严重。

在校 20 余年的傅元峰亲身感受到了这一点。在 2014 年左右,他打算评选教授,却发现评选要求的项目比以前更繁琐、复杂了。在满足了原有的期刊和项目条件之后,学校又忽然要求教授们 " 出国访学一年 "。傅元峰访学归来,却被学院告知,另一位 " 更符合资质要求 " 的教师需要先晋升,让他再等一年。

发刊够不够标准、研究课题是否具有竞争力,很多具体而微的条件," 基本上要到申报职称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够不够格 "。那两年,傅元峰明确感受到,评职称的难度越来越高,名额越来越紧,压力越来越大。他逐渐被一套自己并不认同的评价体系左右,产生了焦虑感。

从十年前到现在,随着高校扩招的滞后效应,中国高校的博士毕业生数量增加,但高校内部的学科设置与课程体系并未发生大规模、系统性的调整,这直接导致高校教授的职位数量变得紧张。

《独家记忆》剧照

2020 年,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系讲师岳英在对 136 位华东地区四所研究型高校教师进行调查及研究后发现,拥有讲师职称者的平均年龄是 29.8 岁,晋升至副教授时的平均年龄为 34.2 岁,至教授的平均年龄为 40.8 岁。从讲师到正教授,一共需要 12.5 年。

近两年,部分高校陆续出台了一些打破原有固化评选机制,或是鼓励青年学者进入高校的机制。比如 2025 年,兰州大学设 " 青年教授 " 岗位,获聘者享受可直接申请博士研究生指导教师资格,且聘期内不占学院高职岗位。

不过,教师规模的扩大、人才竞争的加剧,依然是不争的事实。一名刚进入国内 TOP3 高校的青年教师对南风窗表示:" 现在高校教职太少了,基本是老一批的老师退休了,然后才有新的岗位出来,一个萝卜一个坑。"

这名青年教师在博士期间,已在国内外高水平学术期刊发表论文超过 5 篇,即便如此,求职时,也发现自己的竞争优势也有限," 不能保证我找到一个合适的教职 "。

图源:unsplash

资源越是顶尖、排名越靠前的高校,竞争越是激烈。一次,傅元峰随同本校的一群青年教师到一所没有 " 非升即走 " 制度的二本高校去访问。开会时,傅元峰发现," 我们的青年教师大多都低着头,显得心事重重,但他们(那所学校的老师)都带着笑容,自在从容地进行融洽的交流 "。

在没有严格考评要求的学校,教师们的自我定位的确会更接近于普通职业。今年 32 岁的邹静在江苏一所民办本科院校做教师,学校里,包括她在内,几乎所有老师都是研究生学历。除了每周 12 节课的授课时间,老师们的其余时间几乎都可以自由支配。

民办高校的晋升条件也远不如公立名校那么激烈。邹静从助教晋升为讲师时,只需要在 " 普刊 "(普通刊物)上发表 2 篇论文,平均一年一篇,与学校平时对老师的日常考核要求是一样的,即每个教师都被要求每年刊发 1 篇论文,但不对期刊等级做要求。

因为要兼顾家庭和育儿,邹静还拒绝了领导让她兼任一个学科小领导的邀请。她不愿意 " 动不动开会 ",也不想做备课、上课之外的其他琐事。

《黑狗》剧照

邹静把大学老师当成一个纯粹的工作。" 本质上我们是一个企业 ",邹静说,出门在外,当别人问她职业,她只会说自己 " 在学校上班 ",但不会自称 " 大学老师 "。

不过,竞争的加剧是必然趋势,只是程度与公立名校有所不同。民办高校也接收到了这一信号。这两年,陆续开始有博士生来邹静任职的学校就业,领导有时会旁敲侧击地呼吁老师们要有竞争意识,不要 " 躺平 "。但邹静不为所动," 什么叫躺平?我把课上好,每年按要求发两篇期刊(论文),我完成好本职工作,这不叫躺平 "。

价值的回归

1917 年,中国教育家蔡元培在就任北京大学校长的演讲里开宗明义道:" 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 因此,大学应当保持学问独立性。

紧接着,蔡元培对北大进行了一系列改制,比如推行教授治校、大学校长由教授组成的委员会推选。这些种种,都是为了保证学术自治和教育独立。

次年,蔡元培又在《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中写下:" 所谓大学者,非仅为多数学生按时授课,造成一毕业生之资格而已也,实以是为共同研究学术之机关。" 如何保证老师的重心是学术,学生的重心是学习?从百余年前,志于教育的先驱就已经思考这个问题了。

从那一年算起,迄今为止,我国现代意义上的大学,也不过百余年历史。

继五四运动之后,我国现代高等教育制度主要通过学习西方而建立。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我国高校教授的选拔、评审制度,大多依照美国现代大学模式。美国高等院校的教授,虽然大多为终身制,但晋升标准同样是以课题、研究成果和对学校的其他管理成果而论。

相对复杂的考核机制,起初是为了保证一定的公平性与全面性。随着工业化发展与市场分工程度的提高,大学教师的 " 机械化 " 程度逐渐提升,各式量化指标让大学教师变得越来越像专业人士。

与教授一样,学生在高校里的定位,也在朝着 " 机械化 " 变化。

《年少日记》剧照

傅元峰发现,相较于十年前,如今的学生更希望从老师处习得 " 怎样获得毕业资格 "" 怎样获得更高‘学分绩’,确保保研成功 "" 如何应对论文抽检 " 等技艺。他感到自己的课堂变得越来越空," 不是说听课的人减少,而是说学生的目光当中能与我形成契合的那种东西越来越少 "。尤其是后来,教室里的摄像头多起来,举报者也多了起来——傅元峰曾因在课堂上讲述巴尔蒂斯的代表画作《吉他课》(一幅裸体油画像)而被举报。

美国社会学家安德鲁 · 阿伯特在《大学教育与知识的未来》一书中指出,大学教育不该被职业化,至于大学教师,他认为:" 大学老师的工作就好像农夫,农夫在河上耕作,把学生从上游带到下游。"

阿伯特的理想,与蔡元培的理想,从根源上来说有相似之处,即都要回归教育本原的纯粹性。成为一名大学教授,是为了教育更多专业领域的人才,而通过晋升考核提高高校教授的科研能力,亦是为了更好地教学。

理想与机械化是否仍然可以共存?只要有人在思考,在适应,在碰撞,生存的罅隙就会被撕开,更多可能性会涌入。大学唯有先成为活水,才可能变成海洋。

在共同的理想和目标下,老师与学生的关系,也不该因为机制变化而对立。傅元峰坚信:" 讲课与学术应该是互相支持的,教学和科研不该是两种状态。"

傅元峰组织学生制作的舞台剧演出 / 受访者供图

很多伟大的学者都 " 述而不作 ",费孝通的《乡土中国》就是在西南联大上课时的讲稿整理而成。教授的过程,同时也完成了学术," 这难道不是一个大学教授最好的状态吗?"

还有三年,傅元峰就到了退休年龄。他不得不提前决定,是否进入南京大学设定的 " 退休前学术体检 "。他将这最后一次填表和审核,形容为学校为老教师设定的最后一台学术成果 " 榨汁机 "。

回想起自己的从教生涯,傅元峰最怀念的,是有一年夏天,带学生去云南做田野调查,离开前的夜晚,他们在一条山村小路上讨论总结。学生们各自分享自己最内在、最具直觉感的东西。那是个满天星斗的夜晚,现场漆黑,没有照明,每个人发言的时候打开手机电筒,照亮说话者的面庞,其他人在黑暗中倾听。

" 我从未见过我的学生那么专注、澄澈,完全沉浸在纯粹的学术思考中。" 傅元峰感慨道," 学生遭遇的外部的光源纷扰杂乱,他们业已习惯了对着极端实用主义的现实呼喊‘要有光’,而不知道自己内在的心灵之光,也许只有山野的黑夜能唤醒他们内部的光亮——它们如此美好,只是昏睡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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