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凡达：火与烬》（以下简称《阿凡达 3》）依然是对影院设备的一次检阅。视听层面，卡梅隆从不失手。

这一次的最佳制式不再是 IMAX，如果可以选择，CINITY LED 视觉效果最佳。如果已经失去了对 3D 的痴迷与执着，一个优质的 2D 场次也不失为高性价比的选择。

虽然卡梅隆依然是这个星球上最厉害的视听盛宴的操盘手，观众也早已知晓 " 阿凡达系列 " 首先是视觉大片，但这一部对第二部《阿凡达：水之道》故事的过分重复，停滞不前的核心剧情，主角魅力缺乏等等对观影体验的负面影响，难以被视听效果挽回。

观众可能会有一种相当沮丧的观影体验，一场海陆空大战，双方损失惨重，但好像什么都没改变。经过 3 个多小时的漫长旅程，主角家族成员被捕又被营救的反反复复之后，观众好像回到了第二部的起点。

这一部注定无法复刻前两部的辉煌，甚至可能在票房层面让卡梅隆经历此生最大的滑铁卢。

01.

在一个神真实存在的世界，

抛弃神

以高度相似的循环剧情展开新的潘多拉地图，在第二部提供了足够多高质量的水下新奇观，和足够有思想魅力的 " 水之哲学 "。

到了《阿凡达 3》，视听奇观的边际效益呈几何级递减，新种族新物种的呈现没有达到观众预期，故事老套而散乱。卡梅隆的魔法似乎失灵了。

从目前流出的第四部和第五部的设定来看，《阿凡达 3》有着作为过渡篇章的所有尴尬：新一代主角尚未长成，父权英雄已锐气消散；世界展开虽未完成，但存货已然不多；压迫快要触底，反抗尚未蓄力。

对素材的不忍舍弃，对重复故事的过度容忍，对奇观的过分信仰，对阿凡达核心价值观的痴迷，对观众耐心的误判，甚至对五部曲形式的追求，可能共同构成了《阿凡达 3》令人遗憾的局面。

如果真如卡梅隆在采访中所言，后两部是否拍摄取决于这一部的收益，这一部可能直接导致第四部和第五部流产。

作为该系列电影中评分和票房预期都最低的一部，《阿凡达 3》从片名开始就打破了和忠实观众之间的心理契约。

第一部呈现的森林族和第二部呈现的岛礁族有着基于生存环境的一整套文明，他们有不同的进化特征、知识系统、生存技能、生活方式、伴侣动物，他们共享艾娃信仰，但又有着区别明显的世界观、仪式、和处事哲学。

按照归纳演绎的基本法，观众理所当然会期待这一部叫做 " 火与烬 " 的电影以足够的深度和广度展现潘多拉星的火山文明。

但这确实只是《水之道》的下半集，卡梅隆没有给狂蛮族灰烬人准备足够的文明内涵，也没有多少展现的耐心和欲望。仅通过大祭司瓦琅的自述，讲了一个非常简短的民族史：他们也曾经是森林族，遇到大火，爱娃没显灵，所以他们从爱神变成了恨神。

灰烬人设定的起点很有意思，人类历史上有许多因为对神失望而反对神的例子：目睹人间苦难，而醒悟神灵要么不存在，" 超然于人间事务之外 " 的伊壁鸠鲁；因基督教 " 失信 " 而复辟多神教的罗马皇帝尤里安；看到大量人力物力用来供佛但人间战乱饥荒依旧而写《神灭论》的范缜……

灰烬人甚至比他们的处境更特别——在一个神真实存在、生物可以和神产生神经连接的世界，抛弃神。

这本该激发一系列有趣的问题，比如，艾娃是真实的神灵，那么火是艾娃的能量之一，还是与艾娃对立或至少不受艾娃控制的能量？整个星球是一个网络的世界，断开和艾娃的连接到底意味着什么？灰烬人抛弃艾娃，是因为觉得艾娃无用，作为实用主义的信徒，艾娃显灵时，他们要不要再次投入艾娃的怀抱？

影片原本有机会把灰烬人的哲学作为其他纳美人文明的镜像，至少丰满成足以匹敌其他部落文明的程度，真正意义上扩展人们对潘多拉星的认识。

但是影片仅让他们成为了高武力值打手，连他们的专属能力——对火的掌控都粗糙地令人惊奇：人类的火焰喷射器就足以震慑他们，大祭司的指尖火焰游戏甚至是每个按摩店拔罐师傅都掌握的把戏。

" 阿凡达系列 " 是卡梅隆给世界的糖丸，特效、剧情都是表面的糖，要吸引人又好消化，他真正想通过糖让观众吃下去的是里面的 " 药 " ——反殖民主义、深绿宗教、反企业帝国主义的精神内核。

而灰烬人所扮演的是殖民历史中一个常见又重要的角色：侵略者的 " 代理打手 " ——协助侵略者压迫、侵害自己同胞的人。他们要么对旧有秩序不满，要么被侵略者震慑，依附强者，追求权力。

他们也是对自己同胞下手最狠最不留情面的人，想把烈火燃遍潘多拉星的灰烬人正是如此。因为单纯而绝对的力量崇拜，灰烬人的灵魂是空洞和脆弱的。其他的纳美人对自己的文明感到自信，认为天空人的灵魂是丑陋的，是野蛮的，而自己是灵性的，是高贵的。灰烬人恰恰相反。

一个细节是，瓦琅带族人随着上校进入天空人城市的时候，瓦琅恶声恶气地让自己的族人站直。这表明，她对站没站相的族人是嫌弃的，对自己的文化是自卑的。这也许能解释，分明是她一开始用 " 库鲁 " 征服了上校，反而被上校收做了雇佣兵。

把《阿凡达》当反殖民檄文的卡梅隆，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分配了对族群的创作投入，让灰烬人除了瓦琅之外全员沦为 NPC。

02.

无力回答的好问题

影片打破的和观众的另一种心理契约是，郑重地提出了问题，却让问题无疾而终。

影片开头，设置了一个围绕武器使用问题展开的矛盾，杰克打捞掉落的枪支并推荐给岛礁人，他认为妻子折断的弓是 " 没用的东西 "，而纳美人拒绝使用枪，认为触碰到这些武器会腐蚀人的灵魂。

这个矛盾又引发了萨利夫妇一个更大的争论——关于信仰的分歧。这实际开启了两个重要话题，一个是，工具是不是能够反向影响心灵；一个是，信仰需要有用吗？

按照一般的观影期待，影片接下来会用角色的成长来探索这个问题，并在影片后面的部分回答它们。

我们先看第一个问题，武器或者说工具，可以反向影响人的心灵甚至文明吗？答案是比较明确的。从冷兵器，到热武器，再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武器的进化，逐渐扩大了攻击距离和伤害半径，不仅拉远了施害者和受害者的距离，也让死亡从眼前具体个体的消逝变成了抽象的伤亡数字。

这直接改变了人对暴力、对战争、对生命的感知方式。武器或者扩大到工具，是人的延伸，但这种延伸不是中性的，影响也不是单向的。

人和工具会互相形塑对方，人创造并使用工具，工具也会反过来定义 " 人是什么 "，甚至 " 文明向何处去 "。如海德格尔认为的，技术不仅仅是手段，技术是一种展现方式，它会规定人看待世界的方式。

我们带着这个几乎已经有定论的答案回到影片，会一定程度上理解创作者的困境。武器真的会影响灵魂，所以不能说纳美人是错的。但是大兵压境，让杰克拿冷兵器战斗，是自寻死路，更不可能呼吁天空人用冷兵器战斗。所以只能让角色们各用各的。

这里有一个不能细想的妥协者，女主角奈蒂莉。坚持用弓箭的她，为了救夫，使用了绑着火箭弹的弓箭，这可以说是集和了两种方案缺点的妥协：保留了低效的发射方式，使用了高杀伤性的弹头，既没有充分提高战斗力，还确实可能污染灵魂。

另外一个衍生出来的问题难回答得多：信仰需不需要有用，或者说神明需不需要证明自己。

世界上几大宗教各自解决了这个问题，比如，佛教认为佛陀根本没有 " 满足世俗诉求 " 的义务，应该信佛法而非 " 灵验 "；基督教认为上帝全知全能，人眼中的 " 无用 " 也是神的旨意或者试炼；伊斯兰教则认为信仰的回报在后世……

但在电影的语境中，这些思想资源都很难被直接使用，因为潘多拉星有具象的艾娃，艾娃也真的有时显灵。影片显然无法处理这个难题，在全球发行的商业片中过于深入的讨论信仰，是危险的动作。

于是，创作者用了一个相当糟糕的解法——让艾娃显灵，破除了这个问题的前提。这个糟糕的解法，让信仰者和实用主义者在 " 神真的有用 " 的基础上达成理所当然的共识。那个开头提出的 " 好问题 " 被取消了，观众却难以有智识上的满足感。

也许，人生的很多问题都没有答案，越重大的问题，越没有答案。但电影不同，《疯狂动物城 2》中连蛇是穿一条腿的裤子还是一只长袜子，都必须回答。

商业电影的语法要求就是，问题必须有答案，和稀泥、大团圆都不是有效的解决办法。这里似乎暴露了卡梅隆一味选择简单故事、聚焦少数角色来展现宏大世界的弊端，一些复杂而深刻的问题，如果无法通过主角来解决，那就几乎无法解决。

03.

难以共情的角色

让这一部不够好看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缺乏足够有魅力、让大家能够充分带入、充分共情的重要角色。

甚至为了给这一部的人物成长和关系变化留下些许空间，电影让角色在上一部结尾的基础上，无理由地大大退步。比如，主角萨利在第二部结尾已经领悟 " 我不能通过逃避来保护家人，这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堡垒。" 这一部又开始了逃跑主义甚至投降主义的宣言。

女主角奈蒂莉的转变很现实，令人心痛，但很难让人共情。第一部，当她是备受宠爱的部落小公主，父母健在，家族繁盛，她是最宽容、先锋的那个，她最先接纳天空人杰克的阿凡达，不仅出言维护，尽心教导，甚至爱上了他。

但离开森林后的她，始终对 " 粉皮小子 " 蜘蛛心存芥蒂，在杀一人救一族的电车难题里，她相当多的时间，都选择杀掉养子蜘蛛。

个人与文明也许都是这样，在顺境中，包容、开明，平和、宽广，而在困境中，面对失去、恐惧、甚至自卑，会开始排斥异族、质疑异类，缩进 "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 的乌龟壳。

历史书愿意说，开放包容往往是文明兴盛的动力，而封闭狭隘则是走向衰落的重要诱因，但也许，原因和结果可以互换。人类赞美的、向往的文明特质本身极其脆弱，需要生长在水草丰美气候宜人的沃土。

多数族群，都难以在糟糕的经济、军事、政治现实面前，单单保持文明的体面。优雅地走向下坡路，需要一种难得的清醒与克制。

这一部中，杰克与奈蒂莉的婚姻，可以说是潘多拉版的 " 罗密欧和朱丽叶结婚后会怎样 "？没有人可以完全抛弃出身带给他的影响，随着生活的展开，原本属于两个阵营的那些印记，引发越来越多的矛盾。

没有人可以在成年后短时间内丢掉原本的思考方式和价值观，杰克也不行。所以，他会质疑艾娃的武器和信仰 " 无用 "，即使他曾被艾娃选中成为魅影骑士，但是在战争面前，他首先是一个实用主义的前海军陆战队员。

一度，杰克也曾想过让无辜的蜘蛛死去，以此保护他想象中纳美人长久的安全。生存的压力，失去的痛苦，让原本光芒四射的人面目扭曲。

这一部最好玩的角色，反而是前两部像战斗机器一样的上校。这一部里，上校显然变得柔软，有 " 活人感 "，被儿子救起后，对儿子产生了更浓的情感，因而有了明显的软肋。嘴上依然要干掉主角，实际却和对方时而合作时而敌对，还要时时争夺蜘蛛父亲的身份。

因为反反复复的死而复生，原本恐怖的反派，变得有些滑稽，这一部里，创作者准确地抓住了这个角色身上的幽默感。甚至，和灰烬族女祭司在一起的上校有着诡异的性张力。

这一部最重要的成长课题也是属于上校的：当我们拥有了新的眼睛，就不要抱着死人的记忆，应该给自己机会看看世界。

虽然上校并未完成实质的转变，但结尾出征时被将军斥为 " 令军人蒙羞 " 的纳美人装扮，暗示了其内心的天平已经悄然摆动。但变得有趣的反派也无法承担主角的重担。

尾声 .

如今，观众很难再被 IP、特效、好莱坞、大导演蛊惑，而是做出越来越谨慎、理性的观影决策。

卡梅隆这个真正曾数次推动产业革新，研发关键技术，制定新的特效标准的导演，今天依然以古典主义的姿态执着于打造 " 比现实更强烈的世界 "，从而让观众回到影院，用顶级团队打造 AI 难以建造的东西，把电影当特洛伊木马运送他真正想表达的尖锐议题。

这种近乎悲壮的努力，不必然指向一个好的结果，无论是作品还是票房。上映 3 天，《阿凡达 3》在国内的票房仅达 4 亿。

那些 2010 年 1 月在影院看过第一部《阿凡达》的人，可能永远无法忘记这个系列的开山之作带给自己的震撼。那时候，好莱坞大片在国内还很难与国外同步上映，全国只有 10 块商业 IMAX 银幕和 800 块 3D 银幕。

那一年，中国电影市场年度总票房第一次摸到了 100 亿的门槛。其后 9 年，电影产业一路狂奔，到 2019 年达到 642 亿的顶点，而后又逐渐下行。15 年过去了，中国 IMAX 银幕数量翻了大约 80 倍，特效厅达到万个左右，但年度票房的 500 亿红线要靠努力救市才能保住。

当年让电影成为时髦休闲方式的卡梅隆，现在依然致力于把大家吸引进影院，但和 15 年前《阿凡达》摧枯拉朽式的成功相比，《阿凡达 3》明显左支右绌、力不从心。

也许，商业电影的套路，视听奇观的招数和卡梅隆与院线电影一起老去了。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