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鸡，没人知道它真的会飞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作者：老袁，题图来自：由 Emma 提供

白羽鸡，地球上生长速度最快的鸡。

作为一个人工培育的新品种，它让鸡肉成为全球第一大肉类。肯德基、麦当劳的鸡肉源是白羽鸡，飞飞也是白羽鸡。

我遇到飞飞是一次社区的有机产品市集上，当时在做促销活动——买鸡蛋、烧鸡到一定金额会送小鸡苗。促销结束没人要的鸡苗被扔到垃圾桶里自生自灭。我在旁边看，不敢去拣。可能眼神太炙热了，旁边的大爷从垃圾桶里捡了两只塞给我。

我没养过鸡。当时是夏天，回家怕它们热着，赶紧把空调开低，没一个小时鸡就打蔫了。在网上搜才发现鸡不怕热，是怕冷。我赶紧找了个纸箱，用吹风机在纸箱外加温。盛夏，又关了空调，家里迅速就到了三十多度。晚上鸡是缓过来，人中暑了。

其中一只小鸡在三个月的时候夭折了。

看着一个生命在一天天成长，它又在你手里死掉，哪怕不想养也会难过，于是我决定好好养剩下的一只小鸡。

宠物应该有自己的名字，周围朋友取的名字都是肯德、椰子、宫保这些围着食物打转的，后来我观察它喜欢扇翅膀，那个样子像是要飞，就拍板叫飞飞。

我查饲养家禽相关的书，在网上请教其它养鸡的人，认真琢磨怎么才能让它住好一点，吃好一点。这期间，它结束了尴尬期——蜕掉小鸡的绒毛，长出了成年公鸡漂亮而硬挺的羽毛，然后开始打鸣。

它第一次打鸣的时候，可以用震撼两个字形容，我没想到鸡打鸣那么大声，吓得家里的两只猫原地起跳。

男朋友建议把飞飞送到郊区的农场，保证它不会被当作食物吃掉又可以让它自由。我是心动的，直到看了《三联 · 生活周刊》一期关于超级农场的专题，有一章专门讲白羽鸡从生到死的过程。作为食物，它们只有 38 天的寿命。38 天内，通过集中饲养鸡苗会长到 4 到 5 斤重，随后被拉到一个被蓝光笼罩的房间。这种蓝光对鸡有致幻的作用。昏迷后，鸡被倒挂在金属挂钩上，进入一个通电的蓄水池，然后浸烫、脱毛、精准地切割成不同部分，变成一包包的食物。

每年会有 60 亿只鸡被中国消费者吃掉。

这篇文章改变了我的想法。如果有一只鸡可以在我提供给的有限空间里，自由地享受生命，可以作为动物而非食物活着，为什么不呢？我想给它一次自由活着的权利。

后来我也否决了送到农场的方案，飞飞是一只外来鸡，进入鸡群会被欺负。关键是我不放心，动物一旦不再由自己经手，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决定继续养飞飞，第一个要解决它打鸣的问题。我参考 KTV 隔音的结构，在鸡舍外面做了隔音套——用报废瑜伽垫剪裁成罩再配隔音棉，打包带穿孔固定，内外双层加厚；又把整个浴室腾出来做它的独立空间。迄今为止，邻居没有投诉过噪音问题。

禽类是直肠子，排泄也是棘手的事。我试过在鸡笼下面垫木屑和椰丝都不理想，最后在网上找做东北烧烤架的人，按尺寸定制了一块钢格栅，再垫高几厘米，最底层铺塑料罩，中间放除菌剂，最上层铺报纸。这样飞飞站在上面既不会踩到排泄物，也没有异味，我只需一天多换几次报纸、几周清洗一次底托。

当时怎么也想不到，最难解决的问题是飞飞拒绝回家。

从打鸣那天起，它进入了青春期。特别渴望在外面奔跑，每次遛弯都像漫画角色一般夸张，落地立刻拔足狂奔，几秒内消失在视线尽头。

刚开始还能想办法出其不意地抓回来。但鸡不是笨蛋，它是会观察的。后面只要伸手，只要朝它的方向走去，甚至只需要一个动势，飞飞都能察觉我要把它抓回去，撒丫子狂奔。

最尴尬的一次，是保安、遛狗的邻居、甚至陌生人都来帮我抓，总共七个人，抓到天都黑了，一群人才把飞飞堵在了底商的门口。从那以后，我开始给它系绳子。那根绳子特别长，系在它的脚上，只要能踩着绳子的任意一截，就能把它揪回来。

抓它回家的事一直持续到飞飞九个月。它喜欢听 K-pop，可能 K-pop 有动感，它会跟着音乐转圈，扑腾翅膀，甚至能踩上节奏。开始只当是好玩，后来发现只要放那首歌，不管在哪里它都会朝我飞奔而来。这首歌成了回家的信号，好像商场结束营业时放萨克斯的《回家》。还有一种可能是青春叛逆期过了，鸡也会 " 懂事 "。

现在飞飞一岁半，我和它已经形成了固定流程。

每天早上五点，准时起床。公鸡晚上不会叫，所以把它放在浴室里，活动范围更大一些。但早上它要打鸣，我得在它开工之前转移到隔音箱里。

禽类再是直肠子，但我用心做表统计以后，发现通过给食物的数量和频次，排便次数也是可以控制的。现在需要每天遛三次，早中晚都要溜。风雨无阻，下暴雨也要在屋檐边让它来回溜达够时间。哪怕当天再忙，至少要遛 40 分钟。

除了上述这些，养鸡还有一个麻烦，它生病很难找医生。

能看异宠的医生远少于猫狗科，而且方向多偏鸟类，以鹦鹉为主。从分类来说，飞飞作为肉鸡，应该看兽医。兽医和宠物医生都是看动物的病，区别是兽医是为人的经济利益维护动物的健康，宠物医生则是关注动物的个体福祉。飞飞是白羽鸡，但在我这里它是宠物，只能自己多留心。

有一种病叫 " 禽掌炎 "，家禽在地上走，脚掌被碎石磨破后容易感染，创面越拖越深，严重需要去医院清创，把腐肉挖干净，脚上会留一个大洞，很久都没法走路。我不想飞飞出现这种状况，每次遛完都用硫磺皂给它洗脚，检查有没有破口；发现伤口，必须涂碘伏消毒，再涂红霉素软膏。洗完还要给鸡爪涂精油按摩，否则容易干燥开裂。

去年飞飞感冒是我治好的。但可能药物剂量用大了，它肾脏代谢不掉。感冒好以后，鸡冠的末端变得暗沉，应该是药物影响了神经末梢。刚开始我挺焦虑，后来发现没有出现别的后遗症，就不再纠结了。人会有各种小毛病，鸡也一样。只要不影响它愉快地奔跑和扑腾翅膀——这些都说明它现在很健康——小病就不纠结了。

小区的人现在都认识飞飞，它是社交明星。就算不知道它的名字，也知道 " 那只大公鸡 "。

飞飞性格很适合做明星，它淡定同时又不怵任何别的生物，既不怕狗，也不怕人。有时候，我一回头发现飞飞追着送外卖小哥跑了。大型犬它也不怕，反而那些狗会追着闻它，闻得过于投入，整个脑袋全塞到鸡的胳肢窝里。邻居们对飞飞也很善意，夸它漂亮，这些反应对我是一种鼓励，它不是我一个人的宠物，而是有公共性的。听别人夸它就像在夸自己养的孩子，能带来内心的骄傲和满足。

但也有意外——有一次，我上楼喝水了，飞飞在楼下散步。有个大爷走过来搭讪，打听这个鸡多大了，多少斤了。话没说几句，把鸡一把捞起来就走。邻居说，飞飞反应迅猛，扭头啄了大爷一口，然后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要不是这件事，没人知道它真的会飞。

现在我依然吃鸡肉，肯德基和麦当劳都吃。但过年的时候，朋友送了我一只活杀的土鸡，打开那一瞬间难受得不行，问朋友能不能退给她。因为那只鸡太完整了，我可以买切好的鸡丁，和一包包的鸡翅，整鸡真的不行，后来我把那只活杀的土鸡给了亲戚。

养鸡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自从养了飞飞，我没办法出远门了，也没办法睡懒觉了。飞飞喜欢去灌木丛，夏天蚊子最多的时候，我戴着面罩、墨镜、穿长衣长裤，蚊子都能在我的眉毛和眼皮上咬出包。我没有算过在它身上投入多少钱，但算过投入的时间——每天至少 3 个小时。这还不包括准备它饮食的时间，现在它吃六种米的混粮，配玉米碴、小米和少量瓜子仁；另外还要补蛋白粉、维生素、贝壳粉、鱼粉和肉粉 …… 这样营养才能配齐。付出这么多，可是它能提供的情绪很有限。

能坚持下来，一方面是责任，另一方面是我喜欢动物带来的慰藉。人和人之间有语言，可以相谈甚欢，可以分享醍醐灌顶的意见，可是动物和人在一起只有相互依偎的时刻，它的存在对你来说就是一种鼓励。

网上说鸡可以活到 10 岁，我不敢保证飞飞能活多久，毕竟禽类的生命力是比不上猫狗的，它们既怕冷又怕热。对于小动物离开这件事，我只要倾尽全力了就不留遗憾了。之前我有只小猫，它是在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因为意外走的，这件事我迄今也不能原谅自己。

埋葬小猫骨灰那天，突然天下起了小雨。飞飞在我身边，它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处乱跑，它就定定地站在草地里看我挖坑，接着它打鸣了，连叫四声。就像它第一次打鸣那样震撼。

青春期结束后，飞飞已经很少打鸣，但那一声声振聋发聩。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也很感激它的叫声，那叫声划破了我心里沉重的阴霾。在那一刻，我想可以重新开始了，我需要重新做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