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全世界与你为敌

2009 年 8 月，三名山东大汉坐在一架飞往美国的航班上，神情凝重。他们此行要去对抗的，是全世界最强的对手：

美国总统。

刚刚搬进白宫的奥巴马，为了回馈钢铁工会的支持，决定拿中国轮胎祭旗。这就是中美贸易史上著名的 " 特保案 "。美国宣布：

对中国轮胎执行为期三年、最高 55% 的特别关税。

中美贸易史上金额最大的贸易案因此发端。受冲击最大的，是生产了全球三分之一轮胎的山东人。

起初，朴实的山东轮胎老板觉得美国是讲法治的，有三家企业选择到法庭上硬刚：

威海的三角轮胎、招远的玲珑，和东营的永泰。

当时，三角轮胎是威海第一家营收过百亿的企业，出口美国的轮胎占了四成；玲珑轮胎一年创汇也有近 7 亿美金。

在杜鲁门大楼的听证会上，三家企业据理力争，试图用详实的数据告诉美国人：

美国工厂倒闭，是因为主动放弃，和中国人没关系。

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真相往往是最不重要的。特保案打了两年，最后还是输了。

奥巴马大笔一挥，22 亿美金的惩罚性关税像一座大山压了下来，事实上关闭了中国轮胎直通美国的阀门。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美国的双反调查很快扩张到中国非公路用轮胎；两年后，又是卡车和公共汽车轮胎；2020 年，乘用车和轻卡轮胎也未能幸免。

美国只是引子。2009 年后，欧亚经济联盟、土耳其、南非、印度纷纷落井下石，中国轮胎进入了全球的围剿，直到今天。

到了 2022 年底，中国轮胎在美国半钢胎进口市场中的份额，已骤降至：

可怜的 3%。

特保案的失利，对胶东半岛的打击是致命的。

20 世纪 90 年代，山东人从黄河三角洲的盐碱地起家，从做胶管的村办作坊开始，硬生生把山东干成了：

世界轮胎生产中心。

从济南一路往东，潍坊、东营、烟台、威海，机器都停了下来，只剩下被高压封存的滚烫寂静。

数米高的硫化机像钢铁巨兽般伫立。被称为 " 生胎 " 的半成品，像瘫软的黑色面团，被机械臂塞进巨大的钢制模具。

随即，170 摄氏度的过热蒸汽注入，巨大的压力将橡胶强行压入模具的纹路。分子链在高温下剧烈反应，从黏软突变为坚韧。

这种对连续性的病态执着，塑造了山东轮胎帮激进、粗犷，甚至带有一种悲剧色彩的商业性格。

一家年产 3000 万条轮胎的头部企业，生产线一旦开起来，想要停下，光是能耗和人工成本，就是几百万的损耗。

硫化机需要预热，从冷态到工作温度，需要 5 — 6 个小时。一台机器就要吞掉 2 — 3 吨蒸汽。几百台硫化机，光预热成本就是几十万。

如果因为订单不足被迫停机，巨大的金属模具会迅速冷却，那是实打实的烧钱。

这种热力学特性，注定了轮胎是一场以大规模、高运转换取微薄利润的生意。机器不能停，炉火不能灭。因为：

开机是成本，停机是灾难。

在巨大的生存危机中，一群连英语都说不利索的山东汉子，选择在绝境中寻找生路。一场全球范围内的奇幻漂流，拉开帷幕。

当初一起奔赴华盛顿的三剑客，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特保案后，东营永泰彻底失去了利润空间，他们先是搞光伏，之后并购英国汽配企业，最终资金链断裂，并在 2018 年宣告破产，成了中国轮胎行业历史上最大的破产案。

三角轮胎迅速反应，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他们转向尚未被美国征税的商用车轮胎，另一方面，他们进攻欧洲、中东、非洲和拉丁美洲，开拓新兴市场。

从 2017 年起，三角轮胎也研究了很多方案，评估在美国投资建厂的可能性。但至今也未能成行。

玲珑轮胎想得更清楚：

既然 "Made in China" 要被收税，那就换个产地。

他们带着设备、带着技术，甚至带着食堂包饺子的大师傅，开始了全球拓荒。

玲珑最早的目的地是泰国。那里是天然橡胶的原产地，有着得天独厚的成本优势。

那时的出海，不像现在有成熟的工业园区。早期的拓荒者面对的是荒芜的丛林。虽有橡胶，但制造轮胎所需的钢帘线、炭黑、助剂，当地供应链几乎为零。

中国人重新定义了什么叫抱团出海。玲珑拉着山东的兄弟企业一起去了泰国，做模具的豪迈科技，做钢帘线的江苏兴达、山东大业，都被拉到了泰国。

他们硬生生在异国他乡，复制了一个微缩版的山东轮胎产业链。

和地缘环境更复杂的欧洲比起来，东南亚的炎热似乎不足一提。玲珑在塞尔维亚的工厂，是中国轮胎在欧洲的第一个大型基地，也是为了配套大众、奥迪这些欧洲老钱。

但 2021 年，一场劳工权益的风暴席卷了玲珑。

在玲珑工厂的建筑工地上，500 名越南工人罢工抗议，吸引了国际媒体的注意。很快，欧盟介入审查。

对于一家只想卖好轮胎的企业来说，这种政治压力前所未有。

他们咬牙一边整改，一边顶着舆论压力推进。因为身后的退路已被封死，唯有向前，才能拿到欧洲的入场券。

这就是山东轮胎人出海的写照：不是鲜花着锦的商务考察，而是泥泞中的艰难行军。他们在泰国的雨林里、塞尔维亚的寒风中，把自己修炼成了：

出海之王。

被浪潮推着向前的，还有青岛的赛轮轮胎。

2012 年，赛轮已经悄无声息地布局了越南。凭着这块自留地，赛轮在 2014 年美国对华双反的空窗期，疯狂抢占了友商们失守的美国市场。

2021 年，当美国要把双反的大棒挥向越南时，赛轮又率先在柬埔寨开了厂。

两家工厂，紧挨着国境线的两侧，距离不到 30 公里。同样的管理体系，同样的原材料库存，唯一不同的，就是国籍标签。

如果越南的关税壁垒升高，就从柬埔寨出货；如果柬埔寨政策有变，还有越南兜底。

靠着越南柬埔寨的双保险，赛轮的外销收入不断狂飙猛进。30% 的利润水平，整整高出内销收入十个点。

不只是赛轮，通用股份、万力轮胎等中国头部厂也涌入柬埔寨，撑起了当地百亿级的投资。

中国老板带上中国设备，拿着韩国人的配方，用越南和柬埔寨的工人，做着全球的生意。

正是这样的世界分工，让越南迅速超越泰国，成为全球第二大轮胎出口地。这个国家一年到头只生产几十万辆汽车，产出的轮胎却足以淹没世界。

不过，东南亚的关税漏洞窗口期，也在慢慢关闭。

于是，青岛的森麒麟去了北非，那里大兴锂电工厂，正是电动车需要轮胎的时候；玲珑和赛轮又把目光投向了南美及墨西哥，给美利坚来了一个上下包围。

在美墨边境，有一种生命力比仙人掌更强的植物：

风滚草。

它们的生存技能并不复杂：跟着风滚动，随时做好扎根的准备。只要落下，就踏踏实实发新芽，长成令对手头痛的模样：

看不惯，又干不掉。

如果故事里只有关税和廉价劳动力，那这不过是一部低端的产业转移史。

当世界都在与中国轮胎为敌时，山东的轮胎厂里，发生了一场静悄悄的技术革命。

想要突破全世界的包围圈，他们要解决的不仅是贸易问题，更要与物理学作对。

在轮胎行业，存在不可能三角：

滚动阻力（省油）、抗湿滑性能（安全）、耐磨性能（寿命）。

传统橡胶配方中，想要省油，抓地力就会变差；想要耐磨，轮胎就会变硬，舒适性下降。

但在山东，从青岛科技大学校办企业起家的软控股份，打破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三角定律。一项被称为 " 液体黄金 "（EcoPoint3）的技术横空出世。

传统的炼胶，就像是用搅拌机把面粉（橡胶）和糖（炭黑）干拌在一起，很难均匀。而中国的液相混炼技术，能在橡胶还处于液体状态时，就将填料均匀地分散进去。

这种分子级别的均匀混合，奇迹般地打破了魔鬼三角，完成了世界级的技术突破。

轮胎工程师的圣经《Tire Technology International》，曾将其作为封面报道。他们对比了传统的干法混炼二氧化硅胶料，发现这种 EVEC 胶料表现出了低佩恩效应，就是填料分散性更优秀，团聚现象更少。

作者还找到了意大利的化工巨头 Versalis，从原料供应商的角度出发，分析这种胶料对西方轮胎生产商的吸引力。甚至说，这种技术无疑是：：

弯道超车。

完成了技术储备的山东轮胎，也顺利赶上了中国自己创造的产业风口，一个弯道超车的历史性机遇：

中国新能源车。

新能源车更重，扭矩更大，更安静，这对轮胎提出了全新的要求。传统巨头在响应速度和定制化开发上，却慢了一步。

当比亚迪还在为销量爬坡时，玲珑轮胎就坚定地站在了它身边。

随着比亚迪成为全球销冠，玲珑也随之腾飞。2021 年，玲珑在新能源配套领域的市占率接近 20%，稳居中国第一。

他们还为红旗 HS6 开发的 " 大师致静 " 系列。在十年前那个被关税打得抬不起头的年代，是想都不敢想的。

赛轮也和小米汽车合作，专门为 SU7 Ultra 开发了赛道高性能轮胎 Podium Track PT01。这是一款半热熔轮胎，专为赛道设计。

在北京金港赛车场，装着赛轮 ·· PT01 的 SU7 Ultra，跑出了 1 分 03 秒 91 圈速的成绩。某种意义上，他们拿到了世界高性能轮胎俱乐部的入场券。

中策橡胶旗下的朝阳轮胎，成功配套了丰田的全球战略车型铂智 3X，成了中国品牌轮胎首次打入丰田的全球供应链体系。

中国轮胎再也不是那个便宜的备胎，而是主机厂信赖的原配。

回望 2009 年，那个在华盛顿特区感到屈辱、愤怒和无助的夏天，似乎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时间带走了许多人。为了特保案奔走的三角轮胎掌门人丁玉华，已于 2018 年去世。

玲珑的王锋，那个曾经年轻气盛的少帅，如今已生华发。他现在谈论的不再是贸易壁垒的痛苦，而是碳中和的愿景，是：

全球前五的野心。

双星的柴永森，在经历了行业的剧变后，主导了对韩国锦湖轮胎的收购。那场蛇吞象的商业神操作，让一家濒临破产的老国企，蜕变成为国际化集团。

赛轮的袁仲雪，把青科大、软控股份和赛轮，紧密结合在了一起。这位教师出身的企业家，过去二十多年里，都在致力于把科研成果转化成商业产品。

就像一台永不停转的硫化机，沉默、坚毅，把高温与高压的印记，深深压入这个时代的路面上。

他们向所有人证明，哪怕被全世界排挤，你也可以选择——把自己变成轮胎，碾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