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稻,是南方的象征。在贵州东南部,人们却执着地保持着对糯禾的偏爱,那坛醉倒万千游客的糯米酒,追根溯源也与糯禾有关。
如果说记忆可以画成图案,黔东南人民的画板上断然不会少了糯米的影子。这里曾被称作是糯谷之乡," 一家炊饮全寨香,一亩香糯十里香 " 的场景,则将黔东南人的生活,牢牢地栓在了糯禾之上。
在黔东南人的记忆里,糯禾是水田里深浅不一的脚印,是夹杂着泥土与稻花的清香,是母亲早起后变着戏法做出的美味。几乎所有侗族人从小到大尝到的美食,都与糯禾有关,糍粑、粽子、甜酒、茶油 ……
不仅如此,生、丧、嫁、娶,这些有关民族传承与延续的重大事件中,也少不了糯禾的身影。作为百越后裔,在黔东南土生土长的侗族同胞,不像苗族那样经历过长途而艰辛的迁徙,本土糯禾的种植传统,几乎伴随侗族传承生息的全部历程。侗族的历史,就凝聚在那一洼洼水田中。
糯禾是与侗族生活结合得最紧密的植物,在知识未得到普及的年代,侗人对世界、对人生的认知,很大程度上源于围绕糯禾的观察和思索,正因为如此,糯禾在某些仪式上被赋予神性,充当了用以沟通天人的信物。糯禾映射着侗族祖先的影子,也是侗族自身的写照。这个民族的过往和现在,或许从糯禾身上就可以看出一二。
A.从生到死的糯禾情结
新生、婚嫁、节庆、建房、祭祀、葬礼,从出生到死亡,侗族人民的生活起居、风俗习惯,被各种仪式所代入。在这些或多或少带着神秘色彩的习俗和仪式当中,糯米的身影从未缺席。这种类似宗教般的传承,成为侗族人记住过往,和走向将来的双向桥梁,这对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来说,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儿女出生,是侗族家庭的大事。第一时间收到通知的亲属,由家中较为年长的女性,带上三斤糯米和一只公鸡前去探望。之所以选择妇女前往,大抵是产妇需要坐月子,男性委实不方便。送去的糯米与公鸡,是为给产妇补充营养。
《本草纲目》早有记载:" 糯米性甘温,酿酒则热,熬汤尤甚,故脾肺虚寒者宜之 "。也就是说,糯米具有养胃健脾,润燥清肺,清热明目,补中益气,固表止汗,补血滋阴,妊娠安胎等作用。
将贺礼送到主人手中,礼节并未就此结束。主人在收取客人的糯米和公鸡后,往往会在米袋中留存一把作为回礼。这把糯米,意在祝愿对方吉祥如意。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糯米和土鸡绝对算是厚礼。在襁褓中啼哭的婴儿,此时虽然还不能尝到糯米的鲜香味道,但他们的出生,在某种意义上是百家饭迎接。
随着时间推移,婴儿的胃口,早已不能满足于母乳,把亲戚朋友送来的糯米,舂成面后煮成糨糊状,则成为孩童可口的美食。侗族人在闭塞和贫穷的环境中,摸索出这套因地制宜的生存智慧。
在侗族地区,新生意味着喜庆,但人们更敬畏死亡。在直面死亡时,往往也拥有更多禁忌。在侗族人特有的各种仪式当中,人们可以直白地谈论新生,但在谈论死亡时,都习惯用隐晦句子,甚至某人离世,亲属也遵照传统,用极为委婉的方式,通知亲朋好友。
侗族人对死亡的敬畏,不仅仅体现在禁忌上。在这个人生走向终极的时刻里,糯禾也是当仁不让的主角。侗族人去世后要择黄道吉日下葬,在下葬前的这段时间里,逝者会被静置在棺木中,棺材的一端供奉糯米和腌鱼;地理先生(侗族民间负责主持婚丧嫁娶仪式、看日子时辰与风水的人)为逝者做法超度时,用来插放香烛的竹筒,也是盛满糯米。
在贵州的榕江和黎平两县,不少侗族聚居地筹办丧事的传统,被极大限度地保留下来——家中有老人离世,逝者家门口会挂上一把糯禾,供前来凭吊的亲友取下带回家。收获——枯萎——回归泥土——来年再生,这是植物最基本的自然属性,却正切中了人对往生者的一种期待:生死轮转,轮回往复。
因此,糯禾作为与侗人生活息息相关的植物,被赋予了吉祥如意的象征。侗族人对死亡带有敬畏,在他们看来,哪怕是自然死亡,也并非人生圆满,面对死亡之后,需要某种仪式来祭奠神灵,被带回家的这棵糯禾,就是沟通生死两界的信物。
除了葬礼,每月初一和十五,侗族人家的神龛上,也都会摆放新蒸的糯米,用以祭奠祖先,而在象征着聚拢祖辈仙灵的祠堂里,糯米更是座上常客。
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四十岁的黎平县高冷村人吴志国,每年农历正月初一都要到距离村子一公里外的吴家祠堂去祭祀。这是高冷村吴姓家族族规——家中凡添男丁,男主人每年都要照办。
祠堂是由祖辈选址的,历经数年风吹雨打,布置显得极为简陋,仅用三块石头砌成门的形状,每年正月初一祭祀时,就将香火插在 " 门 " 的两旁。这道祭祀,从开始准备到最终供奉,都仪式感十足。一块糍粑,一碗糯米饭,几片精选的五花肉,一枚白煮鸡蛋,以及少许米酒,是吴志国带去的贡品。
他每次带去供奉的糯米饭,是当天早起现蒸的,糍粑则是在腊月二十八当天打好。打糍粑看起来有趣,但耗费体力,通常由青壮年来完成,将蒸熟的糯米倒入石臼后,双方先揉后打,直至将糯饭捣成糊状。
此时,女主人们登场了。她们先在手上涂满茶油,将糊状的糯米捏成坨后,再用手或木板压,为了让糍粑玉圆光滑,两个糍粑之间都会留出空间,以免粘在一起。只有这样,无论是摆在神龛上,还是拿去祠堂供奉,才不至于变得奇形怪状。
B.眼看起高楼,眼看她出嫁
吴永泰扯着沙哑的嗓子,指挥众人将绑成排的木柱抬起。作为高冷村一带著名的木匠,他已出师十余年了,主修的房子难以计数。无论是高冷村,还是临近的盖宝村、色边村、绍洞村,都有他主修的房子。
侗族地区新修木房,财力、物力以及人力,耗费巨大,仅准备的时间就长达一两年。从上山砍倒杉木到自然晾干抬回家中,就能花去大半年。在高冷村,吴永泰的名字就是招牌,从选取杉木,到设计结构,他都能做到让对方无从挑剔。但立柱那天,主角却并不是他。
新房立柱,照例要择黄道吉日,哪怕时辰定在清晨五六点,整个家族的人都得早起帮忙。男的抬柱拉纤,女的洗菜煮饭,小孩则当下手,像一场重大且未经彩排的演出,其中所有环节都不能出现纰漏。
立柱仪式开始前,先是地理先生将桌子摆放好,随后,准备好的糯米、猪头和公鸡被逐一摆出。桌子上,有尚未脱粒的糯禾,也有已经蒸熟的糯米。等到整栋木房的骨架撑好,七株颗粒饱满的糯禾,将被悬挂在正中间的主梁上,象征着五谷丰登。家境殷实的人家,在待客的餐桌上,还会摆放大碗大碗的糯米饭,糯米也充实了新房的每个角落。
侗族村寨中,常有同村不同俗。高冷村以吴姓和杨姓为主,杨姓侗族同胞,在起新房时更为讲究,在木匠下墨(一种立新房的仪式,木匠用沾满墨汁的线,为主柱或主梁画纹路,做结构上的设计)当天,会新蒸一整锅糯米饭,摆放在新宅基的中心位置,由木匠诵念口诀后,下墨动工。这锅糯米,是祈福新房建造顺利。
近年来,高冷村外出打工的年轻劳动力逐年增加,距离村子稍远的稻田,只能草草耕种,糯禾种植面积也随之越少,人们似乎已习惯杂交水稻所带来的简便。然而,传统的仪式不能马虎。木匠吴永泰说,很多人为了立新房,到处去找糯米购买。
不止高冷村的糯禾种植面积在减少,同属黎平县的岩洞村也如此。岩洞村距黎平县城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当车辆驶出盘山公路,整个村子像印在盆底的图案,铺在河谷当中。五个自然寨不规则地散在两岸,几百户人家的侗寨,显得古朴自然。鼓楼交错地矗立在吊脚楼群里,像是宣告某种不老的习俗。
岩洞村最大的节庆,是每年农历六月六和正月初五。前者重在斗牛,后者则是踩歌堂。每到这两个节日,家家户户都会准备相当于平时数倍的糯米饭。这是村子里的传统,为亲朋好友登门喝酒做准备。
但是在岩洞村,糯米的作用远不止于此。如今村里的 " 娃娃亲 " 传统,虽然早已被自由恋爱所取代,但专职媒人吴健霞经历过的订婚场景,还是像过去一样盛大而传统。媒人登门说亲,女方答应后,最繁忙的将是男方家。
从年头到年尾,每逢当地的节庆,男方都要准备些许糯米。农历四月初八,给女方家送去糯米饭;农历五月初五,给女方家送去粽子。最重头的是正月初二,男方家准备好糖果、糯米、糍粑。糖果袋数必须为双数,蒸熟的糯米按担分后也必须是双数,糍粑也必须是双数,家庭条件稍好的,糍粑往往千数起底。
一切准备就绪,男方家族所有已婚妇女,挑着糖果、糯米和糍粑,有说有笑地送到女方家里,哪怕两家是左邻右舍,这样的习俗也不会被免去。传统流程从头到尾走完一遍,男女双方才能开始谈婚论嫁。
如今,岩洞村糯禾的种植面积也在减少,只有待子女需要订婚时,主事的家长要么在头一年将往年种植杂交水稻的田地,临时改种成糯禾,要么远赴仍盛产糯米的双江、口江一带购买。
无论糯禾的种植面积如何改变,糯米在侗族人的心目中的地位,仍然无可或缺。立新房,娶新人,在这些破立之间的重大事件里,侗族人始终保持着对习俗的尊重,这是民族自我认同感的延续,也是侗族族群之间,辨认彼此的方法。在他们脱去侗衣、穿上时装之后,语言、饮食和习俗成为互相最有效的标识,而糯米在这个过程中作用不可估量。
C.糯米饭,无解的乡愁
如今在修文县化工厂里上班的吴健雄还记得,十二年前远赴贵阳求学时,他除了带上衣物,还有母亲包好的糯米饭和腌鱼。那时,贵广高铁和厦蓉高速尚未通车,求学路显得遥远而漫长,他挤进空气混浊的大客车时,心中有种去远方闯荡的豪迈。
五个小时的颠簸,他乘坐的客车才从黎平县客车站,走到雷山的永乐镇。在雷公山脚下,客车司机吆喝着晕车或熟睡的乘客下车吃中餐。吴健雄终究没有打开母亲包来的那份糯米饭,他点了一道自己当时听起来感觉很新鲜的菜——鱼香肉丝。
这道鱼香肉丝,拉开了他异地生活的序幕,同时印上了他的 " 乡愁密码 "。大学四年,他吃遍了学校周边餐馆,味道有好有坏,但始终无法满足他对糯米、腌鱼和血红(侗族地区的特色菜)的向往。直到大学毕业,无意中在贵阳市区找到一家羊瘪馆,这家提前预定可以吃到糯米和血红的餐馆,成为他和朋友定期解馋的地方。
羊瘪馆的老板来自黔东南从江,在贵阳开店至今已有十余年,羊瘪也由原来五十元一斤,涨到九十元一斤。无论老板如何强调手艺地道、食材正宗,吴健雄与朋友们,始终没能吃出家乡的味道。
" 没有吃过什么山珍海味,但也吃过大大小小的餐馆,都感觉与小时候吃过的味道,差别很大。" 吴健雄说。作为异乡人,已经当上父亲的他,目前有着稳定的工作,户籍所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贵阳,但在饮食上,味蕾始终没有将他划归 " 贵阳人 ",他一度迷上李健的那首《异乡人》:
不知不觉把他乡
当做了故乡
只是偶尔难过时
不经意遥望远方
曾经的乡音
悄悄地隐藏 ……
这是吴健雄的心声,恐怕也是无数想念糯米饭,想念腌鱼,想念家乡味道的侗族人的心声。吴健雄念念不忘的牛瘪,也因为厦蓉高速和贵广高铁的开通,变得新鲜和及时。几乎每逢传统节日,他都能托朋友从黎平或榕江,带来他认为最正宗的牛瘪和最软绵的糯米。
如果说乡愁这道谜题能有完美的标准答案,或许从江人方文正在努力作答。在从江銮里风情园的办公楼里,方文用商人特有的野心,讲解他的商业计划。方文与从江高增乡建华村的村民建立合作社,将当地盛产的香禾糯贴上标签,卖往贵阳、深圳,乃至全国各地,而他的第一批产品早已上市。方文的手机时刻插着充电宝,电话不断,几乎每天都要开车前往各个村寨谈合作事宜。
从目前来看,方文的商业计划正在逐步走向正轨,只是不知道他所经手的糯米,能不能为侗家游子们解开乡愁密码。毕竟,在连不少侗族村寨都抛弃甄子(侗族地区用蒸糯米饭的工具)的今天,电饭锅煮出的糯米,有吴健雄他们怀念的那种清香吗?
吃糯米饭,喝糯米酒,是侗族地区的传统,侗族同胞还将糯米饭作为佐料,制作腌鱼、腌肉,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饮食。黎平县龙额镇六甲寨,在新年的祭萨活动中,全寨老少身穿盛装,在即将春耕播种的梯田里举行活动,这也是古老农耕文化中祭祀节庆活动的典范,同时也是糯禾文化的缩影。
只是,如今现代化的铁牛,已取代耕牛,后者纷纷退出农业生产。糯禾这个有着千古传奇的农业物种,正遭遇困局。在过度依赖农药和化肥,地球上的生物品种日益减少。转基因粮食生产,与生命健康等一系列重大民生问题,正影响着社会发展和人类的未来。或许,拯救糯禾这样具有生态环保的传统农耕文化,已迫在眉睫。
D.侗族式生存之道
侗族大歌走红,让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的民族知名度陡增,大歌也逐渐成了外人心中的侗族名片。大歌在精神层面上,确实对侗族人影响深远,但彰显着侗族式生存智慧的稻鱼鸭农业系统,或许更值得说。
对于稻鱼鸭生态系统,生物学家们以现代科学的眼光,去探究流传千古的传统与智慧,为其赋予了诸多内涵。但若只是想了解一下这种祖辈传承下来的经验,其实也很简单:以谷雨前后为节点,在犁耙好的稻田里插入秧苗,同时将鱼苗放入其中,等到鱼苗长成两三指大小,再把雏鸭放入田中。鱼捕食害虫,排出的粪是良好的天然肥料,是糯禾的最佳伴侣。鱼以鲤鱼为最佳,因为鲤鱼不喜吃草,不会像一些草鱼一样,把幼小的秧苗当作食物;而且稻田鲤鱼喜欢钻入秧苗根部捕食,练就一身紧实细密的鱼肉,吃起来口感上佳。鸭子爱在田里来回游动、扑腾,把水下的泥土和养分都搅和起来,起到除草、松土、保肥和促进肥料分解的作用。
稻鱼鸭系统的核心,就是在一丘田里,挖掘出多重功用,将狭小空间变得立体,实现收成的多样化。在同一土地面积上,既有水稻产出的植物蛋白,又有鱼和鸭作为动物蛋白的来源,人能够获得更加全面的营养。
与普通稻田的单一植物产出系统相比,稻鱼鸭系统呈现出了侗族人自身难以总结的立体感和层次感;在生物学的范畴里,稻鱼鸭系统层次依次增多,无形中将食物链拉长,其食物网也随之更加复杂,对生物多样性的保护起着很好的作用。
这个农业生态系统看似简单,但其中也蕴藏着很多奥妙。这些奥妙都是侗族祖祖辈辈在耕作中积累出的历史经验。从江县占里村的吴世光老人说:" 稻鱼鸭系统成功的关键,在于鸭子放入的时机。鸭子放早了,会影响秧苗的稳定,鱼苗也有可能被鸭子吃掉;放晚了,鸭子营养跟不上,生长不好。只有让鸭子和鱼同步生长,鸭和鱼才能和谐共生。"
糯禾、鲤鱼、田鸭,有时还会有水牛参与其中——这是物种间最佳的搭配,而这最佳搭配的核心又是糯禾。黔东南糯禾秆高,生长周期长,高高竖起的禾秆让叼鱼的鸟类难以靠近,构成了一道天然保护网。而且糯禾收获晚,收割时也只割稻穗,禾秆会留在田里,这样田里的鱼儿就能一直放养到冬天,人们可以从容地等待鱼长到膘肥体壮再行捕捞。
对鸭子来说,糯禾稀疏的秆丛中间是理想的游弋捕食场所,禾秆与禾秆之间的空间足够宽敞,正适合体格较小的本地鸭种。待到冬天,收鱼宰鸭充实窖藏的同时,一部分水田会被排干晾晒,种上一茬绿肥,再放牛进来,这些肥嫩的小草就与糯禾的高秆一起成为牛的美餐。当然,牛也不能白享受 " 美食 ",必须留下上好的肥料——粪,何况,来年开春,耕田犁地,都在等着牛贡献劳力。
但是,如此科学合理的生态系统,也曾遭遇过危机。从上世纪 70 年代开始的 " 糯改籼 " 推广,到 90 年代杂交水稻的普及,使得黎平、榕江、从江三县的不少侗族村寨放弃了成熟期较长、一年一熟的糯禾,转而选择速生高产的杂交水稻。
这种看似增收的选择,却让部分农田陷入了困局。杂交水稻种植密度大,植株根系发达,往往只能选择浅灌和晒田,这无形当中也导致了鱼的产量减少。此外,种杂交稻需要大量使用农药和化肥,不仅造成农田生态环境质量的下降,也切断了鱼、鸭、牛在这个生态系统中的生路。
随着侗族地区的经济发展,粮食紧缺的问题也得以解决,如今,不少村寨重回稻鱼鸭和农家肥的模式。侗族人历经千年的耕作智慧,正以农产品质量安全问题和传统农业保护与发展的面貌,被更多人所熟识。侗族祖先那套完全凭借与大自然斗法所悟出的经验,正在被更多学科加以解释。这是没有文字的侗族人留给世人的遗产。
E. 永不消失的禾浪
为什么喜欢吃糯米饭?黎平县黄岗村的吴正国和从江县占里村的吴世光老人,给出了几乎相同的答案: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依山傍水而居侗族人,往往不可避免地陷入地少人多的恶性循环。这种情形所带来的结果,就是不断地往山上寻找适合开垦的地块,路程遥远,甚至需要披星戴月去劳作;由于长时间很难在家里吃一顿热饭,糯米黏稠和绵软的特性让它成了耕作者的首选主食。蒸煮好的糯米携带方便,不需要重新加热,一两天都不会变硬而难以下嘴。此外,有些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糯米涨肚、消化慢,充饥效果远超过普通稻米,是长途耕作时最理想的干粮。
不仅如此。杂交稻在黔东南遭遇的最大难题就是土质和水源,这里普遍存在着冰冷的活水、稀烂的田土、背光的山谷,以及渗出铁锈色水源的田块,都不太适合娇气的籼米生长。物竞天择的自然选择,给糯米的生存赋予了宽敞的施展舞台。
传统的本地糯禾品种,都经过长期的选育,对当地的水土也早已适应,甚至在同一村子,东南西北不同的田块,也都有各自适应的专属稻种。选种经验和稻种代代相传,产出的糯禾可谓是自然选择之下的胜者。
很难想象,侗族祖先以怎样的方式为糯禾择优。在千百年演变中,侗族人培育的糯禾分化出了红糯、黑糯、白糯、长须糯、旱地糯、香禾糯等繁多的种类。从这个角度来看,侗族人的任何一亩良田,都是名副其实的试验田。
比起用镰刀和打谷机就能完成收割的杂交水稻,糯禾的收割也实在繁琐。侗族人收割糯禾用的是传统的摘禾刀,这种用钢锯或铁片磨成并用实木包裹成弯月状的工具,只能靠单手发力一穗一穗地切断禾谷。在高冷村,已经四十三岁的吴世品在少年时代就学会摘禾,在他看来,世代传承的摘禾方式自然也有它的道理:" 每摘一株糯禾,都要保持长短一致,这样才能将禾把捆扎得更齐整,到晾晒时才不容易发芽或霉变。"
在从江县占里村河两岸的禾架上,每到秋收时节,总会挂满金灿灿的糯禾,成片糯禾连成禾浪,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陶醉的光晕。这不仅是占里人的风景,也是所有侗族人的风景。机器可以代替耕牛,农用车可以代替竹筐,但生生不息的糯禾不会被替代。
糯米耀眼的光泽和丰腴的米粒,是侗族人从出生到死亡所需要的。在侗族人眼里,糯禾是口粮,也是所有仪式的道具。在占里村的鼓楼里,吴世光老人说:" 占里的糯禾肯定会继续种下去,这是祖先留下来的口粮。" 他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对于侗族人来说,幸福,或许就是糯香散满吊脚楼的那些瞬间。
文 | 吴再忠 图 | 视觉中国
编辑 | 段筠 编审 | 蒲谋
登录后才可以发布评论哦
打开小程序可以发布评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