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草怕霜霜怕日，

恶人自有恶人磨。

——金瓶梅

一、

金瓶梅的词话本和绣像本，第一回便显示差异。词话本第一回道：

说话的，如今只爱说这 " 情色 " 二字做甚？故士矜才则德薄，女衒色则情放。若乃持盈慎满，则为端士淑女，岂有杀身之祸。今古皆然，贵贱一般。

词话本点名 " 情色 "，讲的是风月故事。绣像本由色转空，从词话本的道德劝诫中，转为对现世命运的质疑，不由让人想起红楼梦中的 " 好了歌 "。又把 " 情色 " 扩大为 " 财色 "，昭示了金瓶梅更广阔的社会背景，多了事业传承的思考，展示了更大的悲悯：‍‍

这 " 财色 " 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 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 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

我们如果从 " 财色 " 的角度考量，便不难看出 " 陈敬济 " 的名字 " 经世济用 " 的安排。

二、

本回是一篇陈敬济小传：

话说陈敬济，自从西门大姐死了，被吴月娘告了一状，打了一场官司出来，唱的冯金宝又归院中去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房儿也卖了，（张竹坡批：一了），本钱儿也没了，（张竹坡批：一了）。头面也使了，（张竹坡批：一了。）家伙也没了。（张竹坡：一了）。又说陈定在外边打发克落了钱，把陈定也撵去了。（张竹坡批：一了。）

不消几时，把大房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张竹坡批：一了）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张竹坡：一了），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张竹坡批：一了）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止是单身独自，家伙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得清俊，叫他在热炕上睡，与他烧饼儿吃。有当夜的过来教他顶火夫，打梆子摇铃。

至此，陈敬济丧失了一切，彻底沦为一个流氓无产者。

西门庆的好了歌，在陈敬济这里依然余音不绝。

三、

读到这里，竟然产生一种愤懑，不由自主要起身，替西门庆打抱不平。

西门庆自然是一个道德和法律上的坏人，他的生命粗糙简单，他的追求庸俗势利。但盗亦有道，西门庆敲诈勒索，始终知道和首长分肥；调风弄月，绝少霸王硬上弓；做买卖订合同，一直利益均沾。西门庆手里的牌并不好，但他的血是热的，他是一个行动的人，他的人生是扩张的，丰富的。我们若从文学批评的视角看，西门庆乃是一种所谓的圆形人物，他的生命丰富饱满，充满张力和可塑性。

西门庆唱 " 好了歌 "，是先有 " 好 " 才有 " 了 "，西门庆的暴亡，固然让人产生 "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 的快感，但是也难免让人唏嘘，产生一种隐约的惋惜和同情，你甚至希望他收敛一点儿，活的再长一点。

总之，西门庆有资格坏！

可是陈敬济呢？陈敬济何曾 " 好 " 过？又有什么资格 " 了 " 呢？说读书识字吧，中央文件读不全，说会做生意吧，母亲气死了，钱也花光了，说会搞女人吧，差点儿让孟玉楼夫妇送进监狱没出来。除了有一副好脸蛋，沾了祖上一点儿光，我们实在看不出来哪里有资格坏。

陈敬济和潘金莲常常让人产生不可救药的感觉，他们的坏是娘胎里带来的，血是冷的。父母给了陈敬济一副招人喜欢的脸蛋，在他逃难时给了他一箱笼所谓的宝贝，把它送上救度的小船。但是，他一味沉浸在自己的脸蛋和那副箱笼中不能自拔。他没有施予的意识，缺乏改变现状的动力，丧失了行动的能力，一旦有所作为，又天真可笑，暴露了公子哥的坏脾气。他的人生是被娇惯的，他感受到的只有欠缺，他只是一味的败坏，一味的践踏，一味的浪费。西门庆把所有的家产都寄托给他，他却把一手好牌打的稀烂。

陈敬济非但不能经世济用，根本就是一个巨婴！

比之陈敬济，西门庆在行动中，不但生命变得丰富，人生充满可能，也给我们的认知带来了挑战。起码，我读金瓶梅的次数越多，越觉得西门庆像一个好人！

四、

一个丧失了一切的人，是否意味着不能得救呢？

金瓶梅的故事不妨看作一个事业传承和命运救赎的故事。在西门庆那里犯下的罪孽，曾经寄望于在陈敬济这里得到救赎。陈敬济是西门庆的女婿，我们俗谓的半子，但是陈敬济是一个缺乏救赎能力的浪子，命运一再给予陈敬济机会，陈敬济却视而不见，最后还是滑向命运的深渊。这个家族的救赎不得不以西门庆的遗腹子孝哥出家完成。

金瓶梅剥夺了陈敬济的一切之后，再次给了陈敬济机会。

王杏庵义恤贫儿，三次救助陈敬济，是金瓶梅抄自太平广记中的故事。这类故事民间并不少见，但在大多数的故事中，都是落魄的书生或者农民兄弟从困境中发愤崛起，成就一番事业，完成命运的救赎。王杏庵三次救助陈敬济，如同西游记中菩提老祖在孙悟空头上的三次点击，是一种点化，也是命运赐予陈敬济的一种机遇。

他入庙做了道士，半夜被师兄吃烧饼：

敬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 这厮合败。他讨得十方便宜多了，把我不知当做什么人儿。与他个甜头儿，且教他在我手内纳些钱钞。"

一面故意声叫起来。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听见，连忙掩住他口，说：" 好兄弟，噤声！随你要的，我都依你。"

敬济道：" 你既要勾搭我，我不言语，须依我三件事。"

宗明道：" 好兄弟，休说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

敬济道：" 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弟睡；第二件，大小房门钥匙，我要执掌；第三件，随我往那里去，你休嗔我。你都依了我，我方依你此事。"

金宗明道：" 这个不打紧，我都依你。"

我们悲哀的看到，陈敬济彻底沦丧，他丧失的不但是人的能力，还有人的尊严。他以妾妇自居，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以肉身讨饭的小道士。

道亦不能救他。

这一回，又和本书第十三回 "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 暗合。彼时，潘金莲发现西门庆和李瓶儿私会，要挟西门庆道：

" 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旋，要依我三件事。"

西门庆道：" 不拘几件，我都依。"

妇人道：" 头一件不许你往院里去；第二件要依我说话；第三件你过去和他睡了，来家就要告我说，一字不许你瞒我。"

西门庆道：" 这个不打紧都依你便了。"

我们在这重复的语境中，看出潘金莲和陈敬济的悲哀，明明自己是人生的失败者，偏以胜利者的口吻自居。他们的性格是相似的，命运是相近的，他们实在是臭气相投的一对。

五

人的生命是一种偶然性的存在，天生丽质也好，鬼判夜叉也好，都不由人自己决定。但人又是一种可以自主自为的动物，每个人的生命意志都是自由的，可以自决的。有灵性的生命如过不经常拂拭，便会泯然众人。曹雪芹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红楼梦那里才有了真假宝玉。

陈敬济和潘金莲，一直活在生命的本能中。他们缺乏自省的意识，他们的人生仿佛干枯晃动的皮影，他们的肉身是轻贱的，生命是漂浮的。他们始终像长不大的孩子，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的情绪，看到他们漂亮的脸蛋和坏脾气。

王杏庵三救陈敬济，也是即将出现的韩六儿的女儿韩爱姐的对照。韩爱姐也是一个跌入尘埃的女人，但是她在几乎没有任何资助的情况下，却毅然决然从污秽的生活中拔了出来，完成了自我的救赎。

五、

一个沉沦的人是容易满足的。

陈敬济在临清码头再遇原来的相好冯金宝，甫一见，便拉她一处坐，问道：" 姐姐，你一向在那里来？不见你。"

这冯金宝收泪道：" 自从县中打断出来，我妈着了惊谎，不久得病死了，把我卖在郑五妈家。这两日子弟稀少，不免又来在临清马头上赶趁酒客。昨日听见陈三儿说你在这里开钱铺，要见你一也！"

说毕，又哭了。

敬济取出袖中帕儿，替他抹了眼泪，说道：" 我的姐姐，你休烦恼。我如今又好了，自从打出官司来，家业都没了，投在这晏公庙，做了道士。师父甚是托我，往后我常来看你。"

我如今又好了！这还是那个在西门庆家里偷风弄月、摔打跳骂的公子哥儿吗？

说着，两个挨身做一处饮酒。金宝弹唱了个曲儿与敬济下酒，名曰普天乐。

你何乐之有啊！

如果说陈敬济的沉沦是对西门庆的报应，真不知西门庆看到这里，会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