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舞台式的或镜头式的画卷中,众多的人物和陈侗一样做着故作潇洒的表演:“没有人比我过得更好,没有人比我过得更差。”他说这是发生在广州旧城区昌兴街的虚构故事:
“虽然是虚构的,都跟我有关,但又不是我。”
“我觉得整个艺术创作,从头至尾都是一种虚构,在这种虚构里面去求真。”
“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真实,只是有一种真实性。”
真真假假都是戏。
上周,陈侗与他的朋友们五条人乐队仁科、茂涛及《通俗小说》《伤心的人》编辑里所,来到「在南方生活节·神游与入戏」主题圆桌,聊创作的虚构、音乐的文学性以及模仿艺术的生活,一起“在南方入戏”。
真真假假都是戏
在南方生活节主题圆桌 I
陈侗《伤心的人》新书分享回顾
嘉宾 / 陈侗 仁科 茂涛
主持 / 里所
#是真是假不重要
里所:说到陈侗老师不可绕开的就是“博尔赫斯书店”。博尔赫斯书店创办于1994年,致力于文学的传播和出版。由陈侗老师策划出版的“午夜文丛”、“享乐者”等丛书,都曾经影响过一大批的文学读者、特别是图森、艾什诺兹、阿兰·罗伯-格里耶等作家的这些书,几乎就是某一类文学青年的接头暗号。陈侗老师坚持 30 年的出版行为,改变了中国读者对于小说的一种阅读习惯,也影响了非常多的创作者去进行文学创作。
仁科跟阿茂,在多年前就与陈侗老师合作,《伤心的人》这本书源于陈老师录像作品《小街风情》。其中陈侗老师作词,阿茂作曲,五条人编曲演绎了《伤心的人》这首歌。
我回忆了一下跟陈侗老师一起《伤心的人》这本书的过程,我们的合同签订于 2022 年的 12 月 26 号,当时圣诞节刚过,五条人乐队在深圳 B10 演出。那场演出结束后,在后台,在仁科跟茂涛的见证之下,我和陈老师完成了这本小说的签约。所以今天也非常非常开心,又是在仁科跟茂涛的见证下,我们开启了《伤心的人》这本书的宣传推广。
陈侗:刚才里所介绍的情况都是真实的,我在这里讲的事情也是真实的,但是我会去强调一些假的部分。这个假的部分从文学的角度来讲,就是创造,今天一个小小的题目叫做“如果真的世界里有太多的假,我们就在假的世界里创造真”。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总是会感觉到有一些假,比如说虚情假意,过度形式,甚至包括我们人生奋斗了一辈子,发现好像一无所获,最终有一种“假”的感受。
怎么去获得一种真的东西呢?我的小说就是在朝这个方向努力。但是,如果用写实的方式去把现实中的事情都记录下来,把我认识的、经历的事情或者认识的朋友的故事都写下来,我觉得是不太道德的。整个艺术创作,从头至尾都是一种虚构,在这种虚构里面去求真,甚至包括艺术形式上的一种真。我们会被一些颜色或者笔法感动,或者被某个声音,某个画面感动,因为它里面有一种“真”,这种“真”在现实是见不到的。
陈侗:有三点想跟大家分享。
第一个就是“一切非我即无一不我”。大家在小说里看到的,可能很多人会去挖我的经历,这都是没有必要的。虽然我把这故事放在一个书店,大家也知道我开书店,但是这其实都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为什么可以写呢?从我们的社会经验里面,按照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提炼出一些典型性的东西。我写一个女孩子找工作,老板如何面对她、面对她的简历、如何跟她对话,这并不是我经历的。我接受求职的一个要求就是简历最好是手写,因为我要从你的书写来看这个人,这是我个人的一种需要。但是我放在人物身上,我就按照一种所谓的社会的通则去看待。一切到底是真是假不重要,关键是外面包了艺术的形式,大家看到觉得有意思,这个意思就带来一种“真”。
小说的一开始写到野山他的爸爸,曾经是在厂里面刻钢板和宣传材料,其实跟我的父亲有关系,他帮我妈妈刻考卷,我就对刻钢板这个事情有生活记忆。但我也不是在写我的父亲,因为他没有刻过《少女之心》。但我从小就听说过《少女之心》。有一个朋友很感概,《少女之心》激发了他的很多想象。我觉得这就是文学的魅力。我没有看过,其实他可能也没有看过,仅仅是这个名字在他脑子里回响,回忆出那个年代。当时手抄本是违禁的,在我们头脑中,这种有问题的东西,就变成了一种美好的想象,其实对时间的记忆,每个人心里面都有,小时候哪怕是吃尽的苦头,他也觉得特别美好,因为过去了。反而他是空白的,他人生是无趣的。通过这样的一种记忆,虽然是虚构的,都跟我有关,但又不是我。
陈侗:第二个是“什么都有跟什么都没有”。这本小说不一定会卖得好,它没有任何精心动魄的事情,甚至跟今天的写作潮流格格不入。多数读者希望在小说里面获得很多信息,但我这里没有。这里面有很多不必要的东西,很多生活中零零碎碎的,从阅读的角度想获得的那种刺激都没有。
其实我想努力构筑的,就是一本什么都没有的小说。我在“新小说”里面获得的真正的价值是如何去创造一种“什么都没有的,但是又令你着迷的东西”。用阿兰·罗伯-格里耶说法是“一个叙事体的抽象派艺术”。一幅画可以很抽象,但文字不能老停在一个字,文字总要往前走,新小说作家们尝试一种“往前走,兜一圈,然后什么也没有”的方式。有点像我们逛街,什么都不做就是逛。以前逛街总是有目的性,买个东西就走了。我的小说要能达到这种逛街的效果,什么都不买,但喜欢逛的过程,这是一种很当代的感受。真正要的东西是在内心里创造,阅读就是一种快感。
陈侗:第三点就是“重复”。在中学写作时,老师常建议我们删除重复的段落。在我的小说创作中,有意识地营造了许多重复的元素。比如,有一个物品差点倒下,但又被扶正,这样的情节在小说中出现了三次。我的学生杨美艳同学仔细统计,发现小说里面出现 40多 处“当然啦”,白话就叫“梗系啦”,这种重复是有意的。因为现实里面有很多重复,我们每天回同一个床上睡觉,在同样的饭店吃饭,走同样的路,甚至见到同样的人。你要是觉得重复是真实、有美感的,你就期待着这种重复。
里所:《伤心的人》是一本有阅读门槛的通俗小说。传统小说追求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一条线往上冲,有爽点、命运的纠葛等等。但是新小说会有一些来来回回,会有一些重复,就像我们日常站在十字路口,有徘徊的时刻。
陈侗:我在写作时,每当有机会再现重复的情节或细节,心里都会很高兴。我们出版的阿兰·罗伯-格里耶最后一部真正的小说,其实也是跟重复这个词有关,就叫《反复》,也可以译成《重复》。他这个词又是从克尔凯戈尔那个《重复》来的。这些概念在我们脑子里停留得久,就变成了一个文学观念,就变成我们在创作的时候使用的一种手法。在使用这种手法时,它又跟我们现实世界对应,产生文学上的美感,这种美感就是我们说的真实。
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真实,只是有一种真实性。在我的小说中,两位音乐家的对话就探讨了真实性的问题。我觉得只有在艺术作品中才有真实。听音乐、看电影、读小说,甚至欣赏绘画,都能让人产生强烈的情感反应。但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却很少轻易落泪。艺术作品之所以打动人心,在于它们展现了真实。
我不是鼓吹让大家脱离现实生活,而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在生活中发现创造的契机。这种契机其实无处不在,哪怕是记录日记,或是做些手工,都是一种创造,都能带来感动。
#六七乐队 & 五条人乐队
里所:在《伤心的人》中,陈侗老师塑造了阿七和阿六两个音乐人形象,写到了他们的创作历程和情感纠葛。仁科和茂涛与陈侗的交往又很亲密,不少读者可能会将小说中的人物与现实对应起来,你们有没有这个担心?
仁科:不太担心。因为我之前听陈老师说图森有一本书叫《中国制造》是吧,《中国制造》里面有一个出版商,好像就叫陈侗是吧?陈老师好像还问过他为什么这样叫,图森说其实与现实无关,或者他从现实里面找到一点点亮点,他来自由发挥。这个观念其实我从陈老师那里也学过,因为我在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大概十六七岁的时候,我就看过陈侗老师的《速写问题》。因为我是个美术生,我们会研究如何画速写,比如画里所,要如何画得像这样的问题,但在陈老师那本《速写问题》里,他探讨了很多其他的,探讨的是换另外一种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当时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觉得非常有趣,我换一个角度来看速写或者换一个角度来思考速写问题,从这里出发,我也换一种方式来思考歌曲,因为经常别人会问到你写这首歌是否是(写给谁的),除非是一对一说明的送给某个人的一首歌,最经典的就是《陈先生》,但陈侗他听这首歌的时候,提出了他的另外一个想法,因为里面介绍的那个陈先生是没有特定名字的,但是说了他哪一年出生,哪一年去世,哪一年埋葬,他说搞不好在某个时空,有另外一个陈先生跟这个陈先生分享了这首歌。陈老师说的现实与现实性,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清楚,我瞎说啊:现实是康德说的客观世界是吧,现实性是我们能感受到的那一点点客观世界,是我们能误解或了解的那一点,是这样吗?
里所:我想问茂涛一个问题,我们都知道《伤心的人》这首歌是你作曲并演唱的。我们的共同朋友方闲海特别喜欢这首歌,他说这是五条人歌曲中他最爱的,经常循环播放。我也很喜欢,每次听都像是在和一个真心朋友交流。我想知道,当你最初拿到陈侗老师的歌词时,你的创作灵感是什么?在表达歌词的意思之外,你有没有融入自己的情感经验或个人感受?
茂涛:你提到方闲海,我也看过他唱《伤心的人》的视频。那次他好像喝多了,唱得完全走调,变成了他自己版本的《伤心的人》,挺有意思的。
其实最开始,是陈老师和仁科合作的。他们一起做了《319 国道》装置作品中的一首歌《公路》,陈老师还亲自唱的,大家可以去网上找找,真的很好听。那之后,陈老师似乎更想和我们合作了。他当时要为《小街风情》写主题曲,拖了好久都没交稿。直到拍摄前两天,他才发信息给我们,我当时真的吓到了。
陈侗:我一般是这样子,为了节省时间我就拖到最后,不然的话我会老改的。
茂涛:当时接到短信的时候,我记得是在广州画廊看展览。我心里想,陈老师你这样搞我们没问题,我们能接得住招的,我们也不是省油的灯。后来呢就回去跟仁科商量,仁科说要不你就先试一下吧,因为他之前合作《公路》了嘛,所以这次就我去唱。
仁科:我也是想节省时间,所以就让你先试试看。
茂涛:你看看这帮人,是的,就这样交给我了。当时我看歌词,很快就把它写出来了,可能刚好因为那时候我也有点伤心吧,半个小时就写好了。我马上发给仁科,说赶紧咱们去编曲。我们就去了排练房,编完后赶紧去见了陈老师。陈老师一听觉得就很好了,就合适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你刚才问有没有注入自己,那还用说嘛,那肯定了,而且是用了真感情的。我也不知道很多人听了越听越伤心,在《小街风情》这个录像作品里,它呈现的是很温情的一面,那种关心很打动我。
里所:我特别喜欢五条人《走鬼》这首歌。里面有句歌词“他是个画画的,你手指打残,你让他怎么画”,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当代诗歌的表达。陈侗老师怎么看五条人音乐的文学性?
陈侗:我之前跟他们说过,我想出一本五条人的歌词书,书名叫《像将军那样喝酒》。我真的很喜欢他们的歌。虽然中国很多乐队也关注现实,但他们处理得特别好。他们不是先深入研究现实再创作,而是很敏感地捕捉,有时是基于亲身体验,有时是新闻报道。这种方式在画画中也常用,但他们能抓到一些特别有意思的点。
这种叙事感是他们的优势,也是我们能聚在一起的原因。他们不追求那种高高在上的精神感,而是立足于身边的现实,从中发现有趣的成分。我想出版他们的歌词,因为这些歌词太棒了,跳跃性和叙事性结合得很好。像《陈先生》那样的歌词,虽然没指明是谁,只说了时间,懂历史的人自然知道是谁,这样的创作很少有人敢尝试,我觉得这是他们的天才之处。
㊟《伤心的人》与《通俗小说》
仁科:陈老师在这本小说里多次提到“生活模仿艺术”,比如“他惊叹现实怎么能够这么一丝不苟地模仿艺术”,在其他地方也有提到过,“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活模仿艺术”,这句话我也用到我的《通俗小说》里。我想请陈老师也展开讲讲。
陈侗:这其实不是我个人的观点,是一个很普遍的文艺概论。我们都说“江山如画”,但不能说“画如江山”,你说“画画得真像黄山”不行,只能说黄山的景就像刘海粟的画一样,这就叫“江山如画”。所以说是生活模仿艺术,如果艺术模仿生活那就是死路一条。但是艺术又要源于生活,如果完全凭空捏造是不可能的,它源于生活,但是不能模仿,就是这个关系。
里所:仁科是什么时候知道陈老师开始写小说了。没读到这本书之前,你能够想象他会写一本什么样的小说吗?
仁科:我之前看过陈侗老师的几个短篇,特别喜欢。故事大概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在路上走,看到有人在修路就停下来看。那个修路的人突然叫出她的名字,还说知道她家在哪里,知道她的一切,这让她非常惊讶。我觉得这很酷,就像作者自己是故事里的全知全能者,仿佛他直接参与了故事。这让我想到我半年前看的一部电影,导演也是这样,直接跑进画面去对付一个坏人,因为他忍不住了。陈老师的短篇也给了我这种感觉。
当我知道陈老师要写长篇小说时,我很兴奋,因为他的文章总是充满想象力,让人感觉文字是活的。每次读他的作品,我都会重新思考很多事情。
㊟对谈现场
#肉身是微不足道的
我的精神也微不足道
里所:今天中午吃饭时,仁科问陈老师一个问题:你这么多年来开博尔赫斯书店亏了多少钱?陈老师算了算,大概亏了 600 万。他说虽然开书店和做出版是他的爱好,但主要靠画画来支持这些激情。我们这里很多年轻人,陈老师,你怎么看待平衡个人爱好和社会责任?我们是应该追求自己最热爱的事情,还是需要有所妥协?
陈侗:肯定是大于 600 万这个数。书店是 93 年底开办的,9 4年注册。我从 2004 年开始重新画画,因为有人看中了我的画。最初是 1000 块一天,后来涨到了 4000 块。那时候,如果每天都画,一个月能赚 3 万。有时候我收了钱,画还没画完,钱就花了。到现在,所以到今天为止,这个数肯定超过 2000 万。我后悔当时没买房子。我现在住在乡下,冲凉要去酒店里面开房,30 块钱自带毛巾,因为用了他们的毛巾就算是钟点房。
我一去他们就知道来洗澡的,直接给房卡。我没有自己的浴室,因为建个像样的浴室要 5 万块。现在我要有 5 万块钱的话,要干好多事情,比如说付版税、付翻译费等等。但我还是很开心,我书里写过“没有人比我过得更好,也没有人比我过得更差”。
我很早就把自己社会化了,所以你们见到的这个“我”,这个肉身是微不足道的,我的精神其实也微不足道,我建立的这个社会关系比较重要,包括我跟仁科、阿茂他们的关系。我觉得把自己社会化后,我们就能找到快乐。我写小说也是为了这种社会化。我出的小说,我不指望身边的朋友看我的书,更看重书的社会影响力。这种社会认同是对社会的回报,也是我们尊重读者和创造力的方式。
㊟对谈现场
仁科:我还听说过一句话,就是“从艺术上挣的钱要回归到艺术上”,所以看来今天陈老师就做到了,把这个钱全部花光了。
陈侗:不是艺术的钱回归到艺术,而是如果没有社会,没有这个社会网络,我们是不会有任何财富和机会的,所以我们要把我们的一切再还回社会。
里所:记得阿茂看完小说试读本后给了个短评,你强调“温情”这个词,小说里的人物也给你一种人和人之间温情的感觉,你也提到了陈老师有一种对人的关切。
茂涛:还挺多的。陈老师很照顾人,因为我住得比较远,陈老师每次都会开车送我,而且他一定要把我们送到门口,这一点我确实是很感动。
仁科:我补充一下,他送人不是送在街边,如果你是住在对面,他会兜一个大圈,送你到楼下,绝对不会让你停下来过马路。
陈侗:我觉得能帮到别人的时候要尽可能帮,忍不住要这么做。至于说跟那个“雷锋精神”有没有关系?不知道。我们小时候的教育是有这些东西,多帮助别人,帮不上也不纠结。比如说今天我们去吃饭本来应该我买单,你们在推广我的书嘛,但我没钱付饭费,我就不出了,很坦然让你们谁出。我有我就出,就这样不用讲客气。
里所:今天中午的饭是单向付的。
陈侗:谢谢单向。
仁科:宵夜我就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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