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道苍茫》
文 / 周鹏
大漠深处,驼铃早已锈蚀成哑。唯余蜿蜒于黄土褶皱间的小径,像一柄青铜剑斜插在地平线上,剑刃上结满盐霜。这是定边盐马古道最后的倔强——它拒绝被黄沙掩埋,拒绝被岁月遗忘。
秦汉的蹄铁踏过,铁锈混着血痂在裂缝结晶,长出三百里青盐痂痕。戍卒的汗、商贾的泪、驿马的涎,统统被西北风腌制成盐晶,挂在酸枣枝上叮当作响。悬崖上的蹄印至今泛着青铜光泽。负盐的马匹在绝壁上走出之字形,铁掌与岩石撞击的火星,曾在某个雨夜点燃整片冷杉林。
驼铃摇碎的月光沉在盐池底,渐渐钙化成史书漏载的银币。唐时盐吏的乌纱飘落池面,化作盐硝蝶群;宋人遗落的酒葫芦,在卤水中膨胀成透明琥珀,囚禁着半阕未唱完的《雨霖铃》。
驼夫们用脚步丈量出生命的圆周率。他们背着太阳行走,额头的盐渍是星辰的印记。当暮色将盐道染成玄铁色时,有人解开羊皮水囊,让月光与盐水一同流进喉咙。这咸涩的琼浆里,沉淀着秦直道的黄土、贺兰山的雪、河西走廊的沙。盐商们把账簿刻在风化的岩壁上,数字里游动着盐湖银鱼的磷光。
而今柏油路覆在旧盐痂上发炎溃脓,每逢暴雨便渗出咸腥。有老盐工深夜伏地,听见盐脉在地下抽搐——那些未被驯服的盐粒,正在地幔深处重组一支透明商队,马鞍上骑着整个文明的汗腺。
站在花马池盐湖畔,我竟听见千年盐粒在风中低语。范仲淹在此筑寨抗西夏时,马蹄铁与盐晶碰撞出火星;李继迁策马掠盐时,铁甲上凝结的霜花是盐的魂魄。盐,这天地间最原始的交易符号,曾让草原的烈酒与江南的丝绸在驼峰间达成默契。商队踩出的深壑里,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血脉早已交融成琥珀色的结晶。而今我所在的盐池中央,脚下盐层正以每年七毫米速度抬升。地质运动仪检测到新生盐脉的胎动,文化部已将其命名为 " 第十大奇迹 "。忽然明白,这不断隆起的盐脊,原是中华文明永不愈合的伤口,也是孕育下一个盛世的产道。盐池吞吐的何止是钠氯化合物,分明是五千年文明持续分娩时,渗出的羊水与精血。
如今高速路如银蛇盘踞山腰,而古道仍固执地保持棱角。那些被盐腌透的车辙印,仍在讲述着另一种文明逻辑:商队懂得让骆驼在盐湖边自然舔舐,知道该在月圆之夜用盐晶占卜天气。当现代物流系统以分秒计算效率时,这条古道依然相信,真正的贸易该有盐的耐心——它用三百年结晶一方盐田,用两千年等待一次文明对话。
今天,古盐道渐渐被野藤与苔藓缝合。但在某些雨后,岩壁上赭红的盐渍仍会苏醒,像一道永不结痂的伤口。废弃的驿站石墙上,褪色的盐税告示与摇滚乐队涂鸦诡异共生;当年驮队休憩的核桃树下,短视频博主举着自拍杆,背景里隐约传来电子合成的马铃声。
夕阳将我的影子投在盐道上,忽然惊觉这蜿蜒的曲线竟是历史的心电图。那些被盐蚀的界碑,何尝不是文明的刻度?当现代人习惯用二维码交换一切时,我们是否遗失了某种更珍贵的介质?或许该在电子钱包里存一粒盐晶,让这穿越千年的咸味,提醒我们贸易的本质从来不是数字的累积,而是生命的彼此成全。
图文 / 周鹏
编辑 / 周芝屹
【作者简介】
周鹏,男,记者,祖籍陕西商洛。喜欢散文、诗歌,尤爱文言文和古体诗词。半个世纪的人间烟火,已将翩翩少年熏烤成油腻大叔,但善良的心一直都在。因为心宽,所以体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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