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四岁时,迷上俄苏文学的同时,我也迷上了俄苏绘画。19 世纪,没有哪个国家的绘画,与文学、历史、社会联系得那样紧密,也没有哪个国家的风景画那样哀婉、雄浑。克拉姆斯柯依、列宾、苏里科夫、列维坦、希施金……《无名女郎》让人想起安娜 · 卡列尼娜;《意外归来》据说画的是流放归来的十二月党人;《近卫军临刑的早晨》《女贵族莫洛卓娃》《缅希科夫在贝列佐夫镇》《查波罗什人写信给土耳其苏丹》《苏沃洛夫越过阿尔卑斯山》……无论多么复杂的画作名称,过了将近六十年,我仍能倒背如流。这可是 " 童子功 " 啊!
克拉姆斯柯依《无名女郎》
最早知道的是列宾和列维坦。打个蹩脚比喻:列宾就是苏联的徐悲鸿,属于国家认可,艺术正宗。在中国,列宾作品翻印最多,油画、素描,甚至回忆录。他画的妻子和女儿很美,画列夫 · 托尔斯泰写作、读书、犁地,真切感人,反而那幅正式的标准像画得有些呆板(《战争与和平》中译本所用的作者像)。他二十六岁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下子跃升俄国绘画顶峰。我喜欢他的素描速写,临摹多次。列维坦一生困苦,未婚,患抑郁症。他和契诃夫同年,两人是至交。列维坦三十九岁病死,契诃夫仅比他多活了四年。在我心目中,他们是连在一起的。《带阁楼的房子》能看到列维坦的影子,《金色的秋天》《三月》《索科尔尼克的秋日》不正是契诃夫笔下的俄罗斯景色?那时,我从破旧苏联画报上,看到一幅草原、远山和河流的油画,占满一页,以为是列维坦的作品,保留至今,一直没能确认。
列宾《穆索尔斯基肖像》
渐渐地,靠零星、偶尔、可怜的书刊资料,我对俄苏绘画的了解多起来,尤其对巡回展览画派偏爱有加。这个画派始于十四名彼得堡皇家美术学院毕业生,他们反对僵化的毕业作品竞赛命题,愤而退学,自己举办展览,后来与莫斯科艺术家合作,组成独立的、有统一美学思想的艺术团体。其中不仅有画家,还有艺术评论家、收藏家。克拉姆斯柯依是画派领袖,他擅长肖像画,曾第一个为托尔斯泰画像。这幅托尔斯泰中年画像,是成百上千托氏画像中最能表现其内心世界的。
巡回展览画派中,苏里科夫与列宾齐名。他创作历史画,事先反复查阅资料,现场考察,画大量习作,这些习作如今都成珍宝。有的习作,色彩和刻画甚至远远超过正作。俄罗斯绘画在契斯嘉柯夫教学法的影响下,高度重视素描和内心表现,从艺术上说,色彩不突出,形成一种独特的 " 灰调子 ";而苏里科夫却是一位色彩大师,他喜欢用鲜艳、大胆的颜色,敢于用黑,画作颇具民间意味。
希施金《黑麦》
起初我不喜欢苏里科夫,正如不喜欢希施金,觉得他们的作品一味雄阔和高调,有失抒情和委婉。希施金总是画高大、茂盛的森林。尽管不喜欢,我却临摹过他的《拾薪者》——密林中,一位拾薪者的背影。与树相比,人很渺小。这幅摹作,我镶上镜框,送给初中同学李界平做结婚礼物。他一直保存了几十年。
我临摹最多的是列维坦的作品。《金色的秋天》曾挂在爸妈的卧室里;我自己的小房间,则多年挂着《三月》。作为青岛人,我还喜欢海景画家艾瓦佐夫斯基,好几次临摹他的《九级浪》,其中一幅比较满意的,寄给了在外地工作的大姐。
说到临摹,我和少年画友崇拜一位二十五六岁黄姓画家。他家在靠近中山路的洋房二楼,一个大房间,南面窗下是他老母亲和姨妈的床,进门右侧是他的 " 宝地 ",摆满了画具和颜料。我记得他临摹瓦斯涅佐夫的《三勇士》,一幅很大的画,三匹高头大马,三个身穿铠甲手持武器的俄国古代将士。要知道他根据的是印刷品,临摹时需要有许多细部找补。他画画总是用最小号的笔,不厌其烦地一笔笔覆盖上去。这幅画他画了好几个月。
许多年后,当我懂得更多,才对苏里科夫、希施金敬重起来。那金色麦田和挺拔的墨绿松树,最能代表俄罗斯大地的辽阔和富饶。正像穆索尔斯基是俄罗斯民族音乐的代表一样,苏里科夫、希施金的作品深扎本土,表现民族精神,有种史诗的美。列宾所画穆索尔斯基肖像,正是抓住了这一精神实质——身穿民族服装、红鼻头的音乐家,眼睛多么清澈!额头多么敞亮!这是看一眼就忘不了的天才形象。
我当时所能看到的,还有费多托夫的《小寡妇》《终成眷属》《少校求婚》,内容都是表现女性的不幸。费多托夫是俄罗斯最早的风俗画家,他的作品都是有情节的。《终成眷属》表现的是一位嫁不出去的老处女,终于有一个驼子跪地求婚,她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强展微笑又委实无奈。而在里屋偷看这一幕的父母,正在画着十字——终于嫁出去了!
同样的作品还有普基廖夫的《不相称的婚姻》(上图)。一位老年绅士和十几岁的少女在教堂成婚,一道光从穹顶射下来,照亮妙龄女孩儿眼角的泪。这样的画作,在那寂寞年代,怎能不让同样十几岁的我动心?
苏联时期绘画,记忆深的是《晴空万里》和《前线来信》(下图)。前者在中国很有名:翻卷的黑蓝大海、飘动的大块白云、飞翔在空中的天鹅,让人感到风吹万物,生机勃勃。我曾将此画对号林风眠的《秋鹜》:芦苇被风吹斜,黑鹜迎风奋飞,长云流动——两画异曲同工,可是《晴空万里》比《秋鹜》早四十年。
拉克季昂诺《前线来信》
《前线来信》画的是卫国战争期间,后方城市一扇敞开的房门前,两个孩子、一位年轻母亲、一位老妇人、一位受伤的士兵,正在读一封信。阳光明媚,笑容满脸,显然是孩子的父亲传来了胜利的消息。画中那位背对着的老妇人,稍稍侧一点脸,就让人看出了笑意。逆光效果,颜色艳而亮,似受印象派影响。尽管那时中苏关系紧张,可在一般老百姓心目中,苏联仍是美好的向往。我小学同窗杨克,妈妈是苏联人,三年级时他去莫斯科读了一年,回来后带奶糖分给大家,好吃极了!
还有一幅契诃夫和高尔基听夏列亚宾唱歌的画,我很喜欢:昏暗宽敞的房间,古典的桌布和烛台,灯光里忘情的歌手,阴影里的作家、钢琴和大提琴伴奏者,营造出神秘的气氛。可惜至今不知画者为谁。
四十多年前,我在旧书市场淘到的一套苏联出版的油画散页,是 1960 年以前苏联油画代表作,共四十幅(俄文)。每幅作品都是彩色单页,贴在厚纸板上,堪称考究,但囿于技术,印色不佳。画幅背面有紫色椭圆印章:北京钢铁工业学院图书馆藏书。《晴空万里》《前线来信》都在其中。
说到苏联绘画,不能不说马克西莫夫。1971 年,我在家里临摹过他的名作《拖拉机手萨沙》(照片为证,下图)。此后的 1975 年,我在市北区文化馆借到一本马克西莫夫的画集,有郭沫若像、苏州河和北方农村写生等。他的农村小景,偏远、简陋、安宁、温馨,画出了平凡之中的美。我还没看到哪位中国画家画出这样的味道。1955 年至 1957 年,他来中国主持 " 马克西莫夫油画训练班 ",学生中有詹建俊、靳尚谊、冯法祀、侯一民、何孔德等二十多位画家。他还业余指导过人民美术出版社创作室画家的创作……
随着文化开放,我从舞台美术转行出版编辑,看到世界各国的画册和艺术理论书籍,俄苏绘画的光环暗淡下来,西方美术史中几乎没有它的位置——我们这一代过去的视野实在太窄了!
2008 年 9 月,我随团参加俄罗斯书展,终于有机会来到莫斯科,住在宇宙宾馆。一天,会议安排参观城市地铁,我和一位同行者请假单独活动,去了特列季亚柯夫陈列馆。门外特列季亚柯夫的雕像是灰花岗岩所塑,双臂抱胸,眼光沉思,似是列宾所画此君肖像的翻版。当年作为富豪的特氏,资助巡回展览画派的穷画家,购买并把他们的画统一保存下来,专门建了这座博物馆展陈,成就了一百多年来俄罗斯现当代绘画的血脉。
进得门去,我觉得作品悬挂顺序,与小时候读的《初升的太阳》书中第六章描绘的变化不大。重要的画家每人一厅。展厅说明只有俄文,但我却为同行者一个厅一个厅介绍,说出画家名字,说出画的背景,令他瞪大了眼睛。原来《少校求婚》画幅这么小!人头还不到鸡蛋大,笔法极为细腻,近似中国工笔画;二十三岁去世的风景画家瓦西里耶夫,竟然独占一厅,与他的老师希施金平分秋色……
特列季亚柯夫陈列馆后来成为 " 国立 ",陆续收藏了苏联时期的雷洛夫、约干松、马克西莫夫等名家的画作。
面对面看到我从小耳熟能详的作品的原画,恍如梦中。我惊喜地发现:即便只从艺术技巧比较,它们其实并不比欧洲其他国家差,无论是同时期的印象派,还是更古典的油画。看来西方美术史界有顽固的成见。而且对我来说,孰高孰低不重要。重要的是,俄苏绘画在我的生活中、成长中,曾是一种陪伴,一种滋养,一种寄托,它在我身心里。
2025 年 5 月 12 日,北京十里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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