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暑假的访校旅程里,有一天上午,我们从康奈尔大学结束参观,去了学校所在的小城 Ithaca 湖边的 Farmers Market。
那是个木结构的长亭,搭在水岸边。没有背景音乐,只有摊主和顾客的说话声。人挺多的,带孩子的母亲,在色彩多样的蔬菜摊位上精心挑选,排队买韩式饭团的学生,挑蜂蜜和果酱的中年夫妻,慢慢地来回逛着,仔细看着摊位上的产品,不慌不忙的,反正这一个上午都属于这里。
我买了一瓶未加工、未过滤的有机苹果醋。Finger Lake 一带本就多果园和酒庄,摊位里常见苹果醋、苹果酒、葡萄酒,还有养蜂人带来的蜂蜜和蜂蜡,颜色从金黄到深棕,透亮得像一块块琥珀。
有一处自家酿伏特加酒的,老板娘打开了两瓶酒,取出几个高脚杯,邀请有兴趣的顾客,一边小口啜饮,一边品评,把生意做成了品酒会。
走了一圈后,我们坐在湖边木板上,把双腿悬在水面上。有人在吃饭团,有人喝着咖啡聊天,也有人只是静静看着湖面的小船。苹果醋的味道比超市买的清甜太多。旁边的树林里,以家庭为单位,围坐着长凳,大人孩子开始周末的野餐会。
在这样一座节奏紧张的藤校大学城,竟然藏着一个这样松弛的角落。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北卡的 Carrboro Farmers Market。虽然规模小很多,但氛围类似:藤篮装着刚摘的西兰花、红薯、手工面包、土鸡蛋,还有前一天分割好的牛肉。
Carrboro Farmers Market,每周六上午营业
历史悠久的 Ithaca Farmers Market
我的社区大学有位老师说她平时几乎不去连锁超市,每周会跑两三次本地的 Farmers Market,因为她有食物过敏,吃得很简单,不敢碰复杂的工业食品。有人觉得这样很贵,但她算过账,反而并不多花钱。" 我不追求什么有机生活,就是觉得这样吃更舒服。" 她说。
在我看来,这种 " 舒服 " 其实是一种对生活节奏的选择。你可以选择要不要看见要入口的食物从何处来,要不要和种菜养蜂的人面对面聊几句,要不要在周六的上午,花上一个小时,享受市场里琐碎生活本身的气味?
Ithaca 本地农场出产的蔬菜
Ithaca Farmers Market 就是这种选择的集中体现。它于 1973 年建立,靠着康奈尔大学和 Ithaca College 两所高校的支持,它不仅是买菜的地方,更像湖畔节日。发展至今,除了此处,它还开出了另一处分支,每周三营业。
这里只允许 30 英里范围内的农户、工匠和厨师入驻,强调 " 本地 "" 生产者本人 ",所以我买的这瓶苹果醋,就是眼前这位笑眯眯的农夫亲手酿的。
对年轻人来说,这种地方甚至是周末仪式。带饭团到湖边晒太阳,和朋友坐在木椅上聊一下午。超市买得到便宜的蔬菜,可是超市不会给你这样的社交与松弛。
会画中国画的老奶奶
超市革命带来了食品工业化和零售渠道的彻底转型,在美国,超市无处不在。但 Farmers Market 并没有消亡,反而在不少地方更加兴旺,尤其受到年轻人和追求生活方式人群的青睐。
原因之一是农业结构化的缝隙依然存在。美国的农业确实高度工业化,可在东北部、西海岸等地区,仍存在大批代代传承的中小型家庭农场。他们的产量和品种难以满足连锁超市的集中采购要求,于是农贸市场成了直接面向消费者的通道——既能卖出比批发更好的价格,又能建立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有机鸡蛋很快销售一空
超市意味着低价和便利,农贸市场则意味着新鲜、安全和信任。面对面和农夫交谈,从他晒黑的面孔和粗糙的双手里,人们获得了一种难以替代的踏实感。尤其是在大学城和进步社区,农贸市场还承载着社交与公共生活的功能。摊位往往设在公园、湖边、社区广场,买菜之余还能闲聊,孩子在一旁追逐玩耍,它更像是一种带有节日感的公共空间。
在湖边边吃边聊的年轻人
家庭朋友在此聚会
美国不少地方政府和非营利组织也会为此提供支持,例如补贴摊位费、允许使用食品券(SNAP benefits)。再加上 "Buy Local"(本地消费)运动的兴起,让农贸市场拥有了更多曝光和政策助力。消费者去那里,不仅是买菜,也是支持本地经济、降低碳足迹的一种表达。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这几天在中国罗永浩和西贝的贾国龙在网络上的公开交锋,引发网友热议的预制菜话题。
且不说这场网络骂战与公关策略,围观者们开始争论起为预制菜付高价值不值。有人说预制菜是趋势,另一些人则坚决抵制。紧接着,几个所谓的 " 科学大 V" 们下场,在西贝这波预制菜舆论里,以营养师的身份,说 " 冷冻以后,营养含量反而上升 " 的离谱言论。职场年轻 " 牛马 " 们一听说预制菜能降低成本、提升效率、节省时间,接受度也越来越高。
在这些人眼里,拒绝预制菜就像拒绝电商、拒绝新能源车、拒绝人工智能一样,是落伍、是 " 卢德主义 ",好像不接受预制菜,就会被时代抛弃。甚至还有在美国医药企业工作的华人拿美国人平时都吃超市里的冷冻菜为标准,支持西贝们卖两岁的西兰花。
我心里颇为悲凉。超市革命在欧美国家发生得如此彻底,几乎消灭了传统菜市场,但美国人仍然没有放弃对 " 新鲜 " 的信仰。但有人还拿超市对标现制,这是什么双重标准?
新鲜是食物的底线,却是国产牛马的饮食上限?
其实,美国社会对工业化养殖、转基因、超加工食品一直争议不断,Farmers Market 显然代表着更天然、更真实的食品来源。这种心理认同本能支撑 Farmers Market 一直存在下去。这就让美国的 " 食物文化 " 始终存在两极化:一边是极度工业化、快餐化,另一边则是对有机、天然、本地的强烈追求。
各地的 Farmers Market 就满足了这种 " 反工业化 " 的需求,人们在这里购买 " 非流水线 " 的食物,实现他们 " 从土地到餐桌 " 的追求。这种文化在美国 1970 年代反主流文化运动、新左翼思潮下兴起,并在 1980 年代的 " 有机农业 " 立法后逐渐制度化。换句话说,美国人可以一边吃着麦当劳,一边坚持周末去 Farmers Market 买有机鸡蛋、有机苹果醋。在我看来,这并不矛盾,更多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平衡。
在中国,情况一样复杂。
中国各个城市至今依然拥有大量菜市场。上海有 800 多个,广州有 500 多个,南京有 360 个。它们嵌在街头巷尾,撑起城市的日常。中国的菜市场不仅是经济场所,也是社交与文化空间。讲价、攀谈、从一块挂着的猪肉上要求割下最好的一条、辨别一条鱼是不是还鲜活 …… 家里的老人,或者家庭主妇们,对这些细节可以滔滔不绝讲上几小时,都是人生的积累。
菜市场里也藏着一代人的生活经验。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在菜市场里发生的故事贯穿了我们家庭的全部生活。我妈妈在菜市场被小偷抢钱包。大妈们在菜市场分毛必较的讲价。前些年回老家,我爸还跟我说,有菜贩子扮演成老实巴交的农民,把批发来的菜抹上泥巴,卖出了自家地里种的有机菜的价格。
世纪初我刚参加工作,跟着报社的前辈外出赴宴,常听到他们在饭桌上极为老练地评断一条鱼的新鲜度与烹饪方法:到底是活杀的,还是死后才处理的?这种话题能贯穿整个宴席。那是他们的味觉权力游戏,也是中国人对 " 新鲜 " 执着的一种典型体现。
前些年,北京的三元里菜市场还一度被誉为 " 最国际化菜市场 ",因为里面能买到来自世界各地的香料与新鲜食材。那是我心中 " 真正的全球化 ":不是在商场里买跨国快消品,而是在摊位前摸一摸香菜和羊肉,闻一闻鱼的腥气。
可如今,菜市场渐渐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 " 预制菜的合理化 "。有年轻人说,预制菜是 " 省时高效的进步 ";有大 V 把它说成 " 现代生活的必然 "。但在我看来,这只是生存底线的不断下调。
在成都,每天早上四五点,我晨跑路过家门口的小饭馆,总能看到送菜车卸下一袋袋新鲜的蔬菜和鸡蛋。那是一天的开始,饭馆老板开门,街坊拉开窗帘,叫孩子起床。食物的烟火气和人们生活的节奏,是同步的。然而,这样每天靠着老板和员工摘菜洗菜的小馆子,总是活不了太久,门头招牌很快就换成没有传统厨房、只有冰柜和微波炉的所谓 " 新式饭馆 " 了。
预制菜被推成趋势,冷链食品被当成理想生活。那些为它摇旗呐喊的人,虽然并没有完全忘记,但他们选择性失忆:新鲜才是人类饮食文化里最古老、最基本的追求。
美国人没有放弃 Farmers Market,中国人也不该把无奈当必然,把底线当理想。
我并不否认预制菜的价值,它的确满足了一部分人的需求:便宜、省时、可规模化。对其他人来说,拒绝它,不是落伍,不是 " 何不食肉糜 ",不过是一种选择权的兑现。
在 Ithaca 湖边,我看到人们提着布袋子或竹篮子,买蜂蜜、喝咖啡、晒太阳、陪着孩子追玩。我觉得这也是理想生活的一种吧,至少我们可以守住一些本能式的坚持,比如,食物要新鲜。
这是共性,是中国人和美国人都拥有的执念。选一个早晨,去家附近的早市,如果你还愿意从泥土里挑出一把青菜,把手弄脏,接受生活赋予你的汤汤水水,而不是把它丢给工业化的流水线,那么,你就还没有被机器、标准和算法完全控制,至少对吃下肚的那一口食物,你还拥有自己的自由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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