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格的歌剧《沃采克》在其首演 100 周年时在中国首演,堪称 " 水到渠成 " 之事。在名团大作扎堆的 10 月,音乐会版《沃采克》依然售罄,上海观众也以他们对现代音乐的热情印证了这一点。其实,《沃采克》的中国首演至少在 10 年前,在迪图瓦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伊莱克特拉》与《莎乐美》时已经开始酝酿,说是他的一桩心愿当不为过。
作为一部 " 无调性 " 歌剧,《沃采克》几乎没有传统旋律线,很难凭乐感去演绎,音符像被打断筋骨的碎片,需要单个去记(因此造成了海量的练习成本)。这场演出的指挥家功力不单是在短时间内把歌剧 " 演下来 ",而是彻底挖掘上交潜力,复现了表现主义音乐近乎发烫的情感烈度。另一个令我感叹的是指挥家对贝尔格意图的还原。《沃采克》三幕加在一起才一个半小时,乐队经常在几小节里就要切换到另一种状态。这份紧凑性确保了《沃采克》即便在无布景的演出中,依然能够保持高效的戏剧节奏——管弦乐本身便是直观的换景装置,演员无需移动,乐队便已推进至下一个场景。关于指挥家带领上交所展示的 " 变脸 " 技巧,且谈几个印象最深的部分。
首先是沃采克第一次去找玛丽时,在他伴随乐队强奏嘶吼出 " 我们穷苦人 " 后,乐队迅速让位弦乐轻柔的 C 大三和弦,让沃采克在虔诚的冥想氛围中交出他屈辱赚来的生活费;第二处是玛丽死后,乐队两次在 B 音上做渐强,幅度之大令人心胆俱裂,紧接着无缝转换到酒馆场景。第三处就是沃采克溺水后的终场间奏。用作曲家自己的话说,这一段是作者凌驾在舞台之上的 " 最后独白 "。沃采克一路走来的所有重要动机像走马灯一样闪回,最后爆炸般解决到 D 小和弦。铜管、弦乐和竖琴的最低音震动耳膜,拽住心脏往下拉——可下一秒,所有低音撤去,只剩清亮的高音乐器写小孩不知父母双亡仍懵懂玩耍,此处笔调切换,已是听众难以承受之 " 轻 "。戏剧表演是写意的,但悲剧已足够在音乐内完成。两条人命被结构性的压迫碾碎,死亡在故事里却轻于鸿毛,和聒噪的蟾蜍差不多——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贝尔格是一流的心理大师,而指挥家执棒下的上交是绝佳的讲述者和放大镜。
音乐会版能将所有乐器、指挥手势以及节拍变化尽收眼底,一些在全制作版中很容易被忽略的配器设计因而得到了直观呈现:例如全剧开头奠定故事 " 军事 " 基调的小军鼓弱奏;木管那些原地打转的循环音型;几次弦乐独奏与首席构成的弦乐重奏;帕萨卡利亚中大提琴奏的低音,等等。
但话又说回来,如此强势的乐队对歌手也构成更大挑战。贝尔格写的管弦乐本来信息量就极大,并不会刻意去 " 让 " 人声。上交保留了原歌剧的大编制乐队(有些音乐会版本会大幅缩减编制),更是让当晚的《沃采克》几乎变成一部带人声的交响乐。尽管如此,声乐艺术家们的出色演绎依然完全实现了贝尔格动用 " 节奏诵唱 " 这种新形式想要达到的终极目标——独立于舞台也能保存的绝对戏剧力。亚当斯饰演的沃采克和霍夫曼饰演的玛丽是全场最佳,声音有强而持久的穿透力,表演充分释出了人物的矛盾性。上尉与医生的伪善二人组有一种生动的漫画感,精准构建出一个压抑又荒诞的男性暴力世界。酒馆场景中,中国歌唱家们组成的合唱团在后台扮演酒馆众人和打鼾士兵,效果极佳。酒馆乐队由几位演奏员在第一小提琴最后站着演奏,故意调走音的钢琴也很生动。为数不多的幽默片段令沃采克的痛苦更触目惊心,他是剧中唯一一个始终无法参与这些笑料的人。在热闹的酒馆群戏中,他试图抓住一提首席来和他共鸣(很巧妙的设计),当然也无济于事。
在《沃采克》诞生之初,包括贝尔格的导师勋伯格在内的许多人都不适应这种没有 " 意义升华 " 的题材。一百年过去,欣赏《沃采克》仍不可能带来纯粹的愉悦,只要你有共情力,就一定会清醒和痛苦。不过,超九成的上坐和持久喝彩说明,上海至少有相当一部分爱乐者愿意拥抱这份精神上的敏感和痛觉。
贝尔格等人引领的音乐现代性其实已是一个多世纪前的事,毕希纳的戏剧甚至更早,在门德尔松和肖邦的青年时期——那会儿交响诗甚至还未诞生——就已像穿越者般预判了未来一部分人类的精神状态。历史的切片如光束穿过时间,重叠在上交音乐厅,发出震人心魄的轰鸣。ai 这无论如何是沪上古典音乐生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作者系上海音乐学院音乐艺术研究院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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