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心里藏了一个鬼,就是你。"
16 岁那年,魏姑灵魂附体,跟一个鬼发生了一场爱情。
小说开篇,魏姑喃喃自语,开始叙述那年她目击的一次溺亡事件,24 岁的天津大学生韩连生看了她最后一眼后游水去河对面的小卖部买烟溺亡,这一眼,叫醒了 16 岁少女的魂灵,魏姑的眼睛从此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她通神了,一个花季少女与一个鬼的爱情就这样开始了。
《长命》,译林出版社 2025 年 9 月版
一开始我很不理解,何以小说以楷体字开篇。慢慢地读下去,楷体字竟越来越多,而所有的楷体字其实都指向小说一开始就已经死去的那个叫韩连生的人,它们都是魏姑说给韩连生一个人听的,是一个热恋中的人向一个鬼的招魂念语。这些来自灵魂深处的倾诉如此密集,它们在魏姑的舌头底下打转,倒回去轰响在她自己的灵魂深处。
韩连生的死,在小说里连接着韩连生的生,小说于是有了自己的时间和自己的死生观," 死也是一种活法。最好的活法是活在一个人心里 ",韩连生用死获得了在魏姑身上的生。他死里得生。魏姑从此心里藏了一个鬼,她跟这个鬼恋爱,交心,生儿育女,她甚至还悄悄地去一所学校安置他们的灵魂生下的 " 子女 " 入学读书……一转眼,魏姑四十多岁,岁月易老,花季不再,唯独她耳朵背后长发半掩的那块婴儿似的皮肤依然如故。一个女人以独特的方式保留了一小部分自己。这一小块不曾老去后来也判不了它刑的皮肤,仿佛带着秘密的使命,冥冥之中是要交给另一个主人公长命的。尽管,它只是那么不起眼的一小块,但细嫩白皙,岁月枯黄也无改其颜色。小说中,长命多次注意到它,他有次说到骟黄牛蛋,这小块皮肤竟然微微泛起粉红色,长命恍然觉出它 " 像是等待谁而不衰老 "。对这块皮肤一再的注意,可以觉出长命爱情滋长过程中一次又一次的凝神和走神。小说慢慢地往前走,长命终于知道了,这是属于他的。这一笔非常诗意,充满创造力和象征意味。魏姑这个乡村神婆的形象,其恒定而美好的部分,说来就是借这样的细节描写彰显出来的。
小说真正的开篇,是长命的父亲郭代道得了恐症,长命开车接上住在石人子村的魏姑去给世居碗底泉村拒绝搬迁的父亲驱鬼。魏姑看出了郭中医(后半生贬为兽医)的病根源于一百三十多年前肃州钟塔县河东村郭氏的一次家难,家属百十口人被乱匪杀害,剩下三十来口集中喝大烟水自尽。那场劫难,郭家只逃出了母子两个,逃生的这支后来在新疆碗底泉生根,发芽,壮大,然而,这一支的高祖郭子亥的 " 半个胆子吓丢在老家了 " 没有带出来,现在魏姑的使命就是带着长命驱车上千公里去河东村秘密招魂。说秘密是长命与魏姑的这趟旅程是以民间的方式悄悄进行的,连当事人郭代道都不知道。但此事终究还是被全县知道了(长命儿子说:全县都在招商引资,您带个神婆子去老家找了个鬼回来),那是长命无辜被关押在黑屋子里的一次被逼的交代,魏姑为此坐牢三年。三年牢狱之灾,魏姑的神道被没收,她从有神进入无神。此时,村里打制棺材的赵木匠死了,魏姑的大舅也死了,韩连生的鬼魂被驱离了。世事沧桑,唯有魏姑耳朵边那一小块皮肤,既审判不了也无法判刑,依然细嫩白皙。小说收尾阶段,我揪心地以为长命的父亲也会离世,没想到这个一开始就得了恐症此后一直小病不断的老人,竟然彻底治愈了恐症,不再感到害怕了。直到小说结尾,他都活得好好的。这里极见现实中的刘亮程对父亲的感情。刘亮程曾说,他在八岁的时候,已经失掉过一个父亲,他不想在文学中再失掉一个父亲。在虚构的父亲郭代道身上,寄托了作家绵长的思念以及现实关怀。在此也可以这样说,《长命》写出了中国传统人伦中父慈子孝的理想家庭生活。父亲不愿搬迁,长命就留下来陪父亲,这是传统的孝顺。哪知这个充满人情味的举动,差一点让他进了牢狱。
作家刘亮程
这个碗底泉乡的兽医、合同工,这辈子接受了一个荒诞的使命:骟整个碗底泉乡的土黄牛蛋。长命知道土黄牛的价值,一直配合着牧民消极执行这一指令,但最后他被叫去派出所关了三天黑屋子,倒不是因为骟土黄牛不积极,而是他守着父亲拒迁,他因此被指控一年里吃了牧民 374 只羊以及非法集资(那笔铸钟安魂的捐款还被没收)。三天无辜的黑屋子经历,让他几近崩溃," 他在那个黑房子里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 "。小说描写了连鬼都看不见的黑屋子的黑,结果是 " 黑把更黑的往事勾连出来 "。魏姑的入狱不能说跟长命的交代无关。这是小说中很关键的一个转折。一部二十来万字的小说至此也到了收尾阶段。牢狱之灾后,小说从有神倾诉变成了无神叙述,韩连生最终退出魏姑的灵魂,长命开着汽车接魏姑回家,劫后重逢,长命与魏姑,两颗心走得更近," 他的嘴几乎挨到她耳朵背后那块鲜嫩的皮肤 "。长命终于对父亲说了想娶魏姑到家跟她一起过日子的愿望。父亲与儿子吉诗都没有异议,事就这样成了。小说第 178 节,长命替代韩连生终于站到魏姑面前,魏姑的招魂念语在小说中也不再用楷体编排,而是直接用了叙述语言惯用的宋体。
魏姑的另一场爱情自此真正开始。但与其说爱情,不如说是婚姻来得更恰当。此前,魏姑与鬼魂韩连生的爱情那么浓烈,带有极强的抒情意味,这一次她与长命的爱情,再没有这样的浓烈,那是一段即将展开的平稳生活,尽显生活的日常性。婚姻与爱情,差异性终究很大。在长命与魏姑相处的那些叙述里,我也看到了他对魏姑实则有一种夫妇意义上的敬。
《长命》是一个很别致的小说文本,楷体字开篇,宋体字结尾。楷、宋两种字体,一如阴阳两界,它们是日子里的梦和现实,也是人的灵魂和肉体。它们互相咬合,此起彼伏,一同牵引着长篇小说核心故事的最终走向。
在《长命》这部小说里,读者随同魏姑一道见鬼,招魂,续命,安魂(最后篇幅,长命念兹在兹的铸钟即为此),也随着长命和魏姑的命运流转一同来到并见证碗底泉乡的现实,这是可以照见一个时代的纹理的。因此,我愿意把它看成是一部现实感十足、中国元素满满的当代小说,它描述了中国人的歌哭生聚,描述了中国人固有的家族观,生死观,鬼神观,特别是鬼神观,不要说在西部新疆,就是在我们今天的江南,在广大富庶的乡村,也时时可以看到它们翩若惊鸿的身影。
《长命》中描写的当代生活,可以看到作家温情的一面,比如小说中的父子关系,兄妹之情,甚至连撞到大石头出车祸而死的窦阳贵一家三口的鬼魂,家庭成员之间都是亲爱、和睦、善良有加的。这是来自民间底层虽遭无数变局而仍能保存文化固有基因的一道颇值得欣慰的光芒,足以给世人以安慰。在这个意义上,《长命》不可多得。当然,我始终认为,不是所有当代作家写的小说都可以称得上当代小说的,但《长命》当之无愧。《长命》虽然写到了鬼魂、招魂、安魂之类的民间习俗,它后面的拆迁背景、招商引资的话术等等,虽作为叙述背景的一个个虚影出现,但也完全能够折射时代的影子。
长命和魏姑,一个医(只是一名兽医),一个巫(只是乡村神婆),一个主管肉体,一个主管灵魂,他们共同构成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中国的当代文学从此新增添了两个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
小说虽以 " 长命 " 命名,但魏姑也许是更鲜活更立体也更神秘的人物,主要原因乃是她从事的神婆职业。小说写到一个神婆的神道需由另一个神婆来证明,那么神道的消失呢?也需要另一个神婆来证实吗?当魏姑感觉无神之后,的确有另一个神婆出现,一个在学习班学习后也看不见伴儿的神婆子来看她,两人的对话极有意思,抄在这里,权作我这个读者的灵魂一问:
我(魏姑)说,我也看不见以前看见的那些东西了。可能这个世界真的没有那些东西。
她(绥来县神婆)说,那我们以前看见的都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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