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野有枯荣 10小时前
乌兹别克斯坦,究竟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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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同事见到我在长假旅行登记表上填了"乌兹别克斯坦"的时候,这样问我:"乌兹别克斯坦究竟有什么呢?"

他们或许只是为了找个话题,并不期待多少正经的答案。但我发现,我确确实实地被问住了——关于这个国家,我似乎是如此草率地确定了它作为长假目的地,但直到临出发的前一日,我的脑海里仍然没有一张经典、合适的影像来代表它。我试图说服自己,这也是一个经历过革命、独立和工业化的现代国家,但是稍不留神,我的脑海里又只剩下沙漠、绿洲、骆驼、低矮的房屋、以及喉咙的干渴感。

所以,当飞机从西安起飞,底下的大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趋于荒凉的时候,我开始准备这一篇笔记。我想起在2022年《来点旅行又如何》里,我引用了村上春树的《老挝到底有什么?》他如此回答:就算这么问我,我也无法作答,我不正是为了寻找那个‘什么’,这才要到老挝去的吗?这个回答如今看来也充满了灵气——我想要的,正是一个能变成画面、声音、气味,留在我脑子里的真实的"什么"。

中亚是一个陌生的邻邦。要想看一个中国人对此地有多少了解,只要看他知道多少历史中的名字。如果有人能提到准噶尔、浩罕和阿古柏,表明他对中亚和中国在近代的纠葛已有所了解;而如果有人谈到花剌子模和玉龙杰赤,那么说明他对这片土地的过往已经有相当的积淀;而如果有人谈到察合台、帖木尔、昔班尼以及贯穿19和20世纪的英俄大博弈,那么,中亚的迷雾已经揭开大半,他不再需要在奇怪的地名和人名中迷失自己的记忆,而需要深入大陆,做一趟实地的探访。

关于中亚,在中文世界有两本流行的书:一个挪威人写的《中亚行记》,以及一个中国人写的《失落的卫星》。我刻意省去了作者的名字,而留下了他们的国籍,大概因为我感到,旅行者的出身比他们的名字要重要得多,前者是他们观察的永恒原点:一向左翼的挪威人对专制的遗产颇有微词;而在中国人的视角里,我看到了一些熟悉又陌生的乡愁。

当人走进中亚,第一直觉是最准确的:这片土地仍笼罩在一股强大的历史余尘里。但要辨清其中之物不是易事。当代人只拥有审视当下的目光,对更近的历史有着独特的敏锐,但更早的历史则是藏在沙海中的卷轴。在漫长的过去,地理对文明的影响绝不可忽视,草原和沙漠是一片无险可守的开放土地,它们是关键的商路,也是帝国的边陲。

这片土地的过去,隐藏在无数民族来去的尘埃里:波斯人、希腊人、粟特人、突厥人、唐人、阿拉伯人、蒙古人……不过当历史走到最后,中亚的草原和沙漠里却挤着五个和这些名字并不相干的"斯坦"。它们的国界时而犬牙交错、时而横平竖直。这些线条并非"自然疆界",而来自苏联的民族工程——革命者们在一个前现代、低民族认同的混居区域里,人为创造了五个民族、五种民族叙事及其政治实体。

而红色帝国的影响不止于此,它让这片土地拥有了一些既进步又扭曲的现实:比如世俗国家和普及教育,也比如产业的失衡和对自然的改造。这些经济结构、文化现状和政治遗产纠缠在一起,在大陆的心脏附近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大陆性"……

而在这纷繁复杂的种种之后,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如何回望过去、界定现代,又如何看待自己、审视他者?那些好奇,都有必要去实地探访和解答。

当飞跃中国和斯坦们交界的、荒芜的群山时,我感到飞机高度在明显地下降,也或许,是中亚粗犷的大地蓦地隆起、迎面而来。

一、撒马尔罕的黄金

列车行驶在中亚连绵的云海和草原之间。云朵如鳞片般铺满天空,阳光勾勒着它们的缝隙,地下的野草和半空的扬沙共享同一种灰黄,一派萧瑟的秋天气息。

(中亚的草原秋色,Mr.Q)

或许是因为每次远途旅行都是秋天,对着火车窗外,我有一瞬间的时间错乱,仿佛忽然回到了两年前的此刻,在苏格兰高地的火车旅行。

不过,不同于北境岛屿那清冽、彻寒的秋天,大陆深处的秋天是浑浊的、弥散的。仔细分辨,那些长在天际线上的乱草,向外扎着一股旺盛的野性,上风而不偃。你便明白,它们并不是土地和岩石的附属物,而来自时代的播种。有圣人出,它们便是战争机器的养料、也是沙上帝国的根基。即便到今天,你依然可以在各种土建筑的基础中,广泛地看到干草的存在。

陆地的深处和海洋的深处有奇妙的共同之处。在这里,自然呼唤着人们本能的恐惧,生存将无比艰辛——与天斗,也与人斗。而草原和沙漠中的绿洲,也极像陆地上的岛屿,在大陆中心产生了一股类似海洋文明的能量。正是在这里,出现了世界上最早的一批商业文明。不过,没有了海洋保护的商业文明,往往暴露在大陆的残暴中。繁忙的商路带来了思想、宗教和财富,也引来了野心勃勃的觊觎者,但商业和思想无法自己长出尖牙利齿,在刮起的政治风暴面前,它们始终没有多少护城河。

最终,因商路勃兴的,也因商路而衰落——十代的垂拱而治打造的仰望之城,都抵不过一朝的杀鸡取卵、敲山震虎。在这里,人和土地的命运,在从世界中心和无名边陲的两极间游走。

一切都指向了铁路的前方,扬尘的深处——撒马尔罕。这座沙上古都,巨贾名城。在谈论它的历史时,我们不妨换个名字。回到它被中国人叫作撒麻耳干或者薛迷思干的年代。

我在一个正午站在阿弗拉西阿卜的荒丘上,日头猛烈,风声大作。

这片高低起伏的高地位于今日撒马尔罕城的东北部,被几条公路包了一圈。开车路过,你会觉得它像《塞尔达传说》中初始台地——封闭,高企,像是一个王国发源的地方。直觉没有错:在这片台地之上,曾是粟特人的都城。在中国人的视野中,他们是最出名的商业民族,但他们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最大的影响的,却是一个叫做安禄山的军阀。

(Afrosiyob的荒丘,Mr.Q)

在登上这片小小的高地前,我心中本来流动着种种预想中的震动。就像古人车过潼关,也要感慨"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然而,当脚下有了实感,这些感受却烟消云散。我发觉自己站在一片平平无奇的垄沟上,似乎我在家乡见过的荒地也是如此这般。在这片缺水的高地上,草叶已先于秋意枯萎,在曝晒中勉强维持着形体,只要稍加手捻,它们便如沙子一般散碎而去——沙漠似乎是一切生命的终点、也是文明的终点。

在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的战役中,他再度施展迂回战术,占领了西部的布哈拉后,掉转头来攻打撒马尔罕。而此处军民的坚决抵抗让这个著名的征服者吃了相当的苦头,而作为回应,他标志性的震慑惩罚也降临于此:Afrosiyob作为撒麻耳干的内城,被付之一炬。

在中亚,成吉思汗是绝对意义上的断代者,他公平地摧毁着这里的文明和城市,无论民族,只论态度。不过,成吉思汗的破坏并没有持续太久——对于勃兴的蒙古帝国来说,商路仍然是财政的重要支柱,于是很快,撒马尔罕得以重建,中亚的商路得以恢复、其繁盛程度甚至在蒙古帝国时代更上层楼。

不过,新的撒马尔罕建在了稍偏西南的位置,也是我们今天见到撒马尔罕的位置。老内城遭到的破坏已不可逆了,此处沦为荒丘、被时间遗忘。直到70年代,一支公路工程队在这里的地下意外地挖出了大量的壁画,描绘了"万国来朝"的盛景,人们才望穿了成吉思汗以前的时代。

(此处地下出图的唐人行龙舟图,当地的说法是船上之人是当时唐皇李治的皇后,也即未来的女帝武曌,Mr.Q)

如今,粟特作为一个独立的民族早已消亡。不过,在不远处著名的西阿卜巴扎里,你还能看到昔日商业繁盛的影子。多多少少带点粟特血缘的人们,在浓烈的莳萝味道中兜售着泡菜、地摊、香料和干果。不过,行走其中,我想起的却是古代中国人对穆斯林商人的评价——干净,这也是"清真"二字的本意。地面上几无污水,摊位上琳琅满目、整整齐齐。

当我路过一个果汁摊子前时,一个啜着石榴汁的本地男人试图也让我来上一杯,我听不大懂他那混着浓重突厥口音的英文,只能回以一种含蓄的笑容,而我也感到:在他看来,这种笑容也东亚、很异域。

(Siyob Bazaar,已经见不到其漫长的历史,外观上只是一个普通的市场,Mr.Q)

信步走到西阿卜巴扎的后面,一堵高耸的围墙拦住了去路。围墙之内就是宏伟的"比比·哈努姆清真寺"。它代表了撒马尔罕的绝对高度,古人们来到城外数英里开外的地方,便能一眼看到它那巨大的穹顶在地平上升起,便知道撒马尔罕将近。

这是一代雄主帖木儿为他的王后哈努姆而修建,尽管此处人们口口相传着他和这位来自"中国"的王后的爱情故事,但多数只是美好的幻想。

事实上,这位王后大他十几岁,二人也并未育有子嗣,从现实的角度说,这更可能是一场政治婚姻——或许帖木儿只是想借她蒙古黄金家族的身份,来宣示自己在蒙古秩序下的法统。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不需要这种"假借"的身份了,他自称埃米尔建立的帝国,疆域西至小亚细亚、南至波斯湾和北印度,已可以和蒙古人的秩序相媲美。

(比比哈努姆清真寺的尺度确实配得上帝都,Miss M)

于是我们也看到,今日的撒马尔罕,不是粟特的、不是阿拉伯的、也不是花剌子模的,而几乎是只属于帖木儿一个人的城池——如今这里几乎所有的宏大遗存都与他有关。人类有很多城市都拥有英雄史诗,但好像很少有英雄史诗拥有一座城市,如果有的话,撒马尔罕就算是一个。

毕竟,帖木儿当年就是按照"世界仰望之城"的标准去打造它的,而建筑的尺度,必须配得上这个帝国。站在雷吉斯坦广场上,环顾着三座挺拔的经学院,你会那么直观地感受到——广场、建筑和帝国,几乎是三位一体,它是莫斯科,华盛顿、罗马、北京、日耳曼尼亚……也是这里。

(雷吉斯坦的穹顶之一,Miss M)

不过,在地震和政权更迭一样频繁的中亚,建筑的保存并非易事。帖木儿帝国未能维持超过两个世纪,尽管其后人巴布尔辗转深入印度,又建立了辉煌的莫卧儿帝国,但在河中这片地区,撒马尔罕的政治地位被昔班尼王朝的首都布哈拉取代。

随后的几个世纪,撒马尔罕处于一种自然坍圮的秩序中,渐渐隐没成一座不显眼的城镇,直到俄国人的到来。如今,帖木儿的宫殿已经了无踪影,比比·哈努姆清真寺也空余宏伟的外观,其内部空间已完全废墟化,一道崭新的大门尴尬地填在残破的门洞上,堵住了旅人的脚步和想象。不过,帖木儿的陵寝——古尔·埃米尔陵,却被苏联人完全抢救了回来,并且修旧如新。

(通往帖木儿的路途,古尔·埃米尔陵,Mr.Q)

在帖木尔陵墓的正中,他那纯黑的墓志石威严地凝视着来访者,像《2001太空漫游》中那块神秘的、记载着宇宙秩序的黑色石板Monolith。但我反而被宏伟的穹顶和花窗透下的阳光迷住了眼睛。巨大的空间天然会形成一些回音,那些精致入微的图案似乎在流动、阿拉伯书法也如龙蛇般有了生命——隔着500多年,庄严和赞叹似乎未有一点变质,直接传达给了我。

不得不承认,人类确实是天然慕强的动物,历史最直观的表达就是英雄传说、真正光辉的是政治版图,而相比之下,科学、文明,似乎都要向后稍一稍。

500年后的来访者们似乎很容易忘记,这个帝国的创造者在他的极盛的年代拥有必要的残暴,让那些同时代的人们在这轮沙上的烈日下黯然失色。甚至,当我回想起他在最后一役中,拖着70岁的身躯翻身上马,向东方的大明发起一场注定无果的远征,仍不由得感到敬畏——真正对政治和征服着迷的人,可以将自己生物的生命如此果决地献祭给政治的生命。而人类的历史,好像就是在这些野心家膨胀的雄心和巨大赌注间蜿蜒前进,通过一道又一道窄门和狭缝。

(帖木儿陵墓巨大而华丽的穹顶,Mr.Q)

而在强人的力场面前,甚至民族都是一个可以被扭曲的概念。今天的乌兹别克人,严格来说应该是灭掉帖木儿帝国的另一支游牧部族,却将这位突厥化的蒙古贵族追认为其先祖,其中大概有苏联"人造民族"的诸多功劳。中亚的五个斯坦所以列土封疆,和中古历史的关系不大,反倒和20世纪革命的前途密切相关。

新成立的苏联感到有必要打散"突厥斯坦"的地理概念,并迎合"民族自决"的浪潮,于是通过其著名的民族工程,人为地安排了五个中亚民族及其历史叙事——哈萨克人领到了"草原游牧民"的故事、乌兹别克领到了"帖木儿的子孙"的标签、塔吉克人"说波斯语的突厥人"……这些归类未必精巧科学,倒更像是"一刀切",比如撒马尔罕这座塔吉克人更多的城市,最终民族和政治认同,却归于乌兹别克。

不过,人的奇妙就在这里,民族叙事的塑造过程或许粗暴,但其结果却意外地成功。时间过去,那些人为制造的政治版图开始固化、凝聚成新的共识。民族国家是现代政治的基本形态,作为民族错综复杂的地区,中亚本或许存在一种巴尔干化或高加索化的命运,但事实上并没有——这里的五个国家之间并未出现上述两个地区那样明显的矛盾纠葛,尽管它们也有各自的历史包袱。

(乌兹别克首任总统卡里莫夫雕像,他所投射的苏联式威权仍是一种政治遗产,Mr.Q)

不过我想,尝试评价历史的得失功过,也是一种政治话语。此刻,我对它们没有那么强烈的兴趣,我只想在日落之前,再静静地观察眼前这座古城。

在这漫长的一天的最后,我所有的赞叹都归于落日中的夏伊·辛达陵墓。如果不是亲自来一趟,要记住这奇怪的名字恐怕是件难事。这里埋葬的人,多数生活在9-10世纪的阿拉伯化年代。阿拉伯人在著名的怛逻斯战役中击败了高仙芝之后,开始替代唐人的政治影响,而相较唐人间接统治的都护府,哈里发的野心是全面的——人们的信仰被改变、建筑被重塑,从此这里成为了伊斯兰教向东扩张的前沿基地,而西域的"佛教长城"则成为中国最后一道的文化屏障。

当然,这是题外话,因为这段历史的结果既不属于唐人,也不属于阿拉伯人。至今,已经很少有当地人能识别那些门楣上花体的阿拉伯文,而墓中所葬何人,有些也已不可考,只剩下一座安静的墓志石。

(夏伊辛达的日落,Mr.Q)

在这里,死与生如此陌生,却也如此接近,千年前的死者并不忌讳生者的来来往往,而如今的往哉生生,也并不忌讳与死者只有一墙之隔。我行走在其中,中亚大地上的天光开始收敛,像世界上多数的日落时分一样,平白的白昼褪去,万物的颜色开始变得浓重,夏伊·辛达大面积的蓝色花砖,开始透出一些幽幽的光芒——来自过去、也来自夜色。稀稀落落的游人们举起了相机,而我站在那巷道的一端,回首望去,夜风迎面而来,夕色落在天蓝色的穹顶上,远处比比哈努姆清真寺巨大的剪影,宣示着这座城市的名字。

沉浸在即刻的感受中,我这样在备忘录里写道:撒马尔罕的黄金,藏在日落时分。

风从粟特人的荒丘上吹过,将阿拉伯人的死亡扬起,细沙洒落在帖木儿陵寝的穹顶上,又有部分吹过苏联人林荫大道,弥散在已然昏黄的空气里,形成历史粗砺的迷雾。来访者稍有不慎,可能会嚼到两口沙子。

从过去的千年直到很晚近的时代,帝国、先知和野心家们,在这片叫"河中"的土地上来来去去,创造着疆界、信仰和民族的迷梦。但沙上的王国,似乎终有一种回归沙土的宿命,在近代的前夜,这些城市已几乎不被世界记住,但昼夜依旧,星空也笼罩这里。

头顶的日月之行,既不是一种赞美,也绝非一种反对。它们只是永恒又沉默的目击者,不在乎许多是非,只是容许时钟继续转动,故事继续发生,任它们起高楼、随他们楼塌掉。

而只有在黄昏之时,我感到:这些神性的无尽藏,俯瞰着人类精巧的造物,仍隐约透露出一股沉静的柔情。太阳收敛起光芒的刹那,眼前片刻金光一亮,耳边仿佛有某种声音在低语。但再一听,天色已然昏冥,只余那荒地的风声、和自己的心跳而已。

二、布哈拉的影子

如果略过成吉思汗的远征和帖木儿的兴衰,只是回眸更近的数百年,撒马尔罕以西的布哈拉,是河中一代当仁不让、最辉煌的首都。尽管它有两个政治上的对手——希瓦和浩罕,但在城市建设的维度上,后两者都难和它比肩。而且,后两者也没有那么长的国祚。那个以布哈拉为名的酋长国一直存续到1920年,可能是世界上支撑到最后的中世纪国家,而它的长寿,有一部分是因为它的偏远。

(远眺布哈拉老城,Miss M) 

早在15世纪,亚洲的海岸线就已出现在欧洲人的地图上,但其深远的内陆始终是不明的。直到英俄大博弈在19世纪骤然展开,两国的冒险家们才争相来到了这大陆的心脏,将这座城市的确切情况标记在地图上。最后,俄国将布哈拉作为一个保护国收入囊中,而为了笼络穆斯林、保护这座经学院林立的圣城,俄国人与埃米尔约法三章,保证了埃米尔在布哈拉城墙内的治权。而这也塑造了布哈拉如今的城市形态。

若是通过火车来到布哈拉,下车是其东边十几公里的卫星城卡甘——一座俄国人建立的殖民城市。俄国人遵守了他们对埃米尔及其信仰的尊重,直到1920年,苏联红军越过了城墙、赶走了埃米尔,这座中世纪城市才正式卷入现代的浪潮。

(四塔清真寺,可以说是布哈拉最有代表性的建筑之一,传说是借鉴了泰姬陵的风格 Mr.Q)

现代化的本质或许是加速的同质化。如今,站在古城中心的广场四下望去,你可能会发现它现代得稍稍有点过头,平整的石板路、亮堂的景观灯、拥挤的旅行团、考究的西餐厅和操着熟练英语的服务生……它太像一座在世界各地都司空见惯的,被商业化深度开发的古镇,而少了许多故都的古旧和威严。尤其对从撒马尔罕而来的旅人,这种对比尤为强烈。

在撒马尔罕的黄昏,旅人一眼就能望到一个帝国的背影,君主的声名被记在巨大的穹顶上,甚至记在天穹之上,古旧和破败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衬托;然而,布哈拉的黄昏是谦卑而世俗的,带着些许审美疲劳的旅人,穿过繁忙市集长成的街巷,看到的则是那些无名的人和猫,如何在历史毛细血管里生活过。

 (布哈拉老城四处可见的猫,Mr.Q)  

为什么专程提到猫呢?大概,因为在布哈拉老城生活的猫,恐怕比这里的常住民还要多一些。有很多人说猫是水做的,它们确实也是润滑剂,只要有它们生长在各个角落里,这座城市就好像没有太分明的棱角和侵略性,反而相当圆润。在这里,"圆润"不是一种模糊的感觉,而是具象:在埃米尔居住的雅克城堡外,那城墙的"马面"是圆润的;在城内的市场之上,那像沙丘一样拱起的、高高低低的顶,也是圆润的……甚至夕阳落下、月亮升起,也都是圆润的。

(圆润的城墙"马面",Mr.Q)   

或许是因为我们有一种置身事内的熟悉,现代总是比古代要面对更多的争议,但现代并不是总是坏事——你总是可以以一些新的视角和形式,对传统生活进行再诠释,而反之就未必能成立。比如,我在布哈拉碰到当地正在举办的双年展。城里面诸多经学院遗址并没有如撒马尔罕一般"修旧如新"地复原,而是保持着一种沧桑的坍圮感,变成现代艺术的寄身之地。于是老城的游览,变得有些像一场主题游园会。

(双年展中的一个典型庭院",Mr.Q)    

穿行在许多现代艺术及其解说中,我被不少奇思妙想抓到:

"两座沙丘静坐着,仿佛在对话,又仿佛是两个漫长的段落。而它们中间的绿洲,像一个逗号,切换景别,所见迥异…"

"在曝晒之下,阴影反倒是生命的子宫……"

"沙漠中不见大海,因而海中的鱼,被认为可以带走疾病和不幸……"

在我旅行的几日,确实感到沙漠和烈日是一座牢笼,而其中的生存哲学,果真别有一番风味。我想起古代来往此地的繁忙商旅,和商队中的思想者,他们在漫长的旅途中,基于一路见闻发展出的哲学和宗教,是否也在不经意间带上了大漠的沙石呢?

在白日的末尾,我在布哈拉广场的一角偶遇了纳斯尔丁雕像,他骑着驴,做出一副有趣而冒犯的表情。在一群游客吵吵嚷嚷地散场后,我感到他的笑容好像冲着我动了一下。

(纳斯尔丁雕像,Mr.Q)   

三、塔什干的未来

塔什干是很多人来乌兹别克的第一站,也是离开前的最后一站。这座城市的国际机场颇有意思:代码TAS,却写作Yuzhne,俄语的"南"——这个国家从何处走入有飞机的现代,无需多言。而这座城市,就是这遗产集大成的具象。甫一落脚,从上海漫长的夏天走进塔什干冷冷的夜,我感到:这确实是一座前苏联国家的首都,充斥着怀旧、新奇和落差,它的某些地方让我想起在北京漫步时会遇到的小处,这一点和莫斯科是一样的。在和这座城市的第一面,我感到历史记忆的共享是一件鲜活的事情。

(塔什干的普通居民区,Mr.Q)

塔什干在中世纪的地位并不显著,远不如撒马尔罕和布哈拉。很多人谈论塔什干的历史,都会追溯到1966年将其打回平地的大地震,而苏联的兄弟民族们合力重建了这座城,历史才算开始。

哪怕联盟最终付诸东流,但至少,城市留下来了,60年代的"新"渐渐变成一种"旧",那时候盛行的"现代主义"如今也不能再代表"现代"……很多初来乍到的人抱怨说,除了可以用来怀念苏联,塔什干平平无奇,甚至"班味儿"浓重——尤其当你挤在它那每时每刻都运力不足的地铁里动弹不得的时候。不过,这座城市贵在是一个门户,带给了我对乌兹别克的直接感受:嗅觉、画面、体感。它是一个缓冲,将我的感官初步调整到感知这个国家的应有方向上。

 (塔什干的地铁站透露着浓浓的莫斯科风格,Mr.Q)   

不过我始终觉得,将塔什干作为旅程的最后一站要更合适些。它的角色会更加明确:治愈。尤其当你已经厌倦了撒马尔罕和布哈拉那尘土飞扬的道路、破败且杂乱的小巷,感到自己鼻腔里黏着一层怎样也清不干净的尘土。

恍然再次回到这里,重新审视它宽阔的车道、精致的绿荫、现代主义建筑、入夜时大片的玻璃窗和暖色的灯光、丰富的汽车样式、街头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以及人与人之间微妙的距离感……你会感到:这无疑就是这个国家最现代的一部分。你或许无法期待太多,但至少,让路的前方变成一个自己相对熟悉的地方、一种相对熟悉的生活方式,对旅途最后精疲力竭的旅人而言,是一种慰藉。

在塔什干的夕阳中,吊机和高楼格外显眼。我绕着市区最中心的帖木儿广场走了一圈,路过一排威严的政府建筑和流光溢彩的高级饭店,忽然想起了《中亚行纪》的作者同样漫步过此地的评论:挪威人似乎觉得这些现代的东西和这片土地的古老格格不入,又觉得这里的现代化是一场促成了高度不平等的剥削。尽管从某种意义上,她说得不无道理,这是发展中国家的通病。但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语调,亲临此地,只想感叹:这真是一座正在拥抱变化的城市啊。

(吊机是一座城市变化的信号,Mr.Q)

不过,转念一想:变化,我见过的哪一座城市不是如此呢?我又为何突然在此会生出这样的感慨?一番自我剖析后,我想,或许是前些天在这个国家腹地的旅程让我意识到,在世界上的大多数地方,发展的迟滞是普遍的,而肉眼可见的变化是可贵的。

不过,变化哪怕再缓慢,时间也会让它们显形。如今的乌兹别克已经在独立后奔跑了30年,已经和前现代的汗国和苏联时代有了断代般的区别。我想起我在撒马尔罕的雷吉斯坦看到的乌兹别克国家形象的灯光秀,其历史叙事颇有意思,讲完了帖木儿和兀鲁伯,就直接跳到了1991年的独立——而漫长的16-20世纪,仿佛被很自然而然地折叠起来、收进口袋。我没有看过乌兹别克人的教科书如何制造他们的国家叙事,但我直观地感到:问题不在历史本身,而是他们经历的当下,迫使他们对历史的叙事进行选择。

(帖木儿广场旁"现代主义"的乌兹别克斯坦酒店和"更现代"的洲际酒店,建筑是具象遗产和现在,Mr.Q)

一个核心问题是"去俄化"。如何对待苏联和俄罗斯帝国"内部殖民"的历史遗产,是从东欧到中亚这个宽阔空间内新兴国家的普遍课题。这里也莫能外——尽管你仍可以在一些地方听着老年人说俄语,但在大街小巷的书面场合,西里尔字母已经难寻踪迹,只有西文字母拼写的乌兹别克语。而塔什干的地铁里刊登着大尺幅的British Council和雅思考试的广告,指明了这个国家的年轻人们的向往。

而新的变化也在发生。独立国家凝聚新共同体叙事的需求会极其强烈,其经济和产业也往往展现出"经济民族主义"的特征。在乌兹别克,汽车产业就是一个体现。如今在乌兹别克街头,随处可见雪佛兰的小型车。这些车多数产自费尔干纳的国产工厂——这是他们的"大众汽车"。不过,他们的口味没有被国产自豪感和高昂的进口车关税约束住。

在塔什干一家以"1991"命名的餐馆内,侍者和我谈论起"BYD等等中国车加速超快,我觉得甚至强于布加迪和法拉利",我猜想这是一种对中国顾客定制的奉承,不过考虑到乌兹别克的司机们往往喜欢弹射起步,而街上随处可以听到轮胎摩擦地面的赛车声音,他们对EV加速度优势的一见钟情,也理所当然。而事实上,当我从塔什干机场出来,接机的司机骄傲地向我展示他新提的中国车:Hongqi,China。

(来自中国的商品已经遍布这里,Mr.Q) 

我想,对汽车的感受,只是乌兹别克那开放的国民精神的一小部分。毕竟自古以来,这条商路上来往的,从来都是异国人、新的思想和奇珍异兽,商路民族应是对世界最为好奇而开放的。

确实如此,我想起来一些具体的脸庞:在雷吉斯坦广场前耐心地试图跟我说俄语的大爷,被我一句"до свидания"逗乐;也想到路遇的放学男孩在走过我身边时候,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你好",然后迅速低下头来害羞地走掉,只留下我回过神来"哎"的一声; 也想起我最后在机场把手机不慎摔在地上时,一个包着头巾的女士停下来,用肢体语言对我表达了深深的同情……在中亚,这里的人总让我感到一种淳朴的善意。

在临行之前,我忽然想起了《中亚行记》的作者最后的论断——在这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从历史看到未来,我非常同意这样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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