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柳欧苏一脉相承的 " 道 " 是什么?他们又如何影响了理性精神与抒情传统的分野?
《文以载道:唐宋四大家的道论与文学》以道学为核心,梳理了从柳宗元、韩愈、欧阳修至苏轼的道学传承和文学创作,刻画了他们作为文学家、哲学家、政治家的立体面相,由此解读唐宋两代的文学复古运动。作者围绕 " 文以载道 " 这一命题,辨析时代变革中的古文、骈文、诗、词各文体的发展,折射出唐宋道学的发展线索。全书以史实为依托,借助哲学、政治史、思想史的视角,见证儒家道学如何复兴,又如何重塑士大夫精神。

《文以载道:唐宋四大家的道论与文学》,朱 刚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载道 vs. 言志:从韩愈、欧阳修、苏轼看道学、士气和古文盛衰与共
总之,中国古代文论中并无 " 载道 " 与 " 言志 " 的对立;唐宋古文家讲 " 文以载道 ",其 " 道 " 实指本其 " 所学 " 而独自树立的一家之言,与 " 言志 " 恰为同义;而唐宋古文大家之 " 所学 ",虽有不出儒道之范围的局限性,却更重在自出新意。因此," 文以载道 " 的实质,是要求在文学创作中贯注理性精神。理性精神在文学领域的崛起,当然与宋学 " 主理 " 的倾向一致,它有可能给文学带来一些损失,因为理性思维可能会过滤掉某些诗性的智慧,但从更广的历史视野来看,它标志着我国先人在思维领域的一次革命,也标志着他们对文学的思考进入了一个更为自觉的时代。从这个意义上说," 文以载道 " 的主张,不仅没有抹杀文学的独立性,反而增强了文学的独立性。因为文学的真正独立,并不系于某种 " 纯文学 " 之观念,而是根本地来自士人立说持论的独立精神,这种精神,只能在一个士气甚盛的时代才会被认可为当然。从中唐士人激于世变,奋发自立始,到北宋时代,士气之高涨为历史上所罕见,其间虽隔了唐末五代宋初的一段 " 论卑气弱 " 之时期,但一直有人与衰颓的风气相抗争,至欧阳修、范仲淹一出,以 " 道 " 自立的士风又被激扬起来,终宋之世,蔚为大观。所以,文学的盛衰,并不像周作人虚构的那样,由 " 载道 " 与 " 言志 " 两种对立的文学观所导致,而是由士气之盛衰所决定。士气盛则文盛," 道 " 对于宋代文学的繁荣,是通过它激发士气来贡献其作用的。
唐宋古文的兴起,是古文运动的成果;唐宋道学的兴起,是儒学复古运动的成果。这两个运动本是同一个,所以,道学与古文可谓孪生的兄弟,在以后成长的过程中,他们也没有失去血肉的联系。道学的演进,表现为 " 道 " 概念之含义的不断丰富,从 " 善 " 而推究到 " 真 ",又走向 " 美 ",这个过程在韩、欧、苏三家道学上表现得极为典型;古文的发展,则表现为不同的艺术风格的相继出现,因为此种 " 成体 "" 载道 " 之古文是以 " 道 " 为灵魂的,所以 " 道 " 的含义的丰富,亦必对于艺术风格之形成产生影响,这里仍取韩、欧、苏三家为例来说明。
钱锺书先生《谈艺录》论李贺诗歌的风格,用了很多比喻,并将李贺与韩愈、苏轼对比:
此非昌黎之长江秋注,千里一道也;亦非东坡之万斛泉源,随地涌出也。此如冰山之忽塌,沙漠之疾移,势挟碎块细石而直前,虽固体而具流性也。
这些比喻都极为精彩,深得谈艺之三昧。钱先生在这里提及韩、苏,是拿他们做比照,来凸现李贺诗歌的独特风格,但所用的两个比喻,却极形象地概括了韩、苏古文的艺术特征。" 长江秋注,千里一道 ",是形容韩文气势之盛大,浩浩荡荡,一泻千里,内容既丰富,而行文亦充满力度。这当然与韩愈自己的艺术追求相符合,《答李翊书》所谓: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这种 " 气盛言宜 " 的境界,是其学养到了一定程度的产物,而 " 长江秋注 " 的艺术风格,则与其所表现的思想内容相统一。欧阳修的文章风格跟韩愈不同,这在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中有很好的比较说明:
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自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
他指出韩愈文中含有大量的险怪内容,而其盛气足以驾驭之,使人震慑,不敢迫视。欧阳修的文章就不同了,他充满自信,平易地讲说着,语气委婉而道理穷尽,一点儿不感到困难,有一副 " 容与闲易 " 的态度。欧阳修虽然也主张行文要有 " 气 ",但是他的 " 气 " 比较委婉平和,不像韩愈那样高潮迭起,要把读者一下卷进去;他是以更为理性的态度来渐渐引导读者走向他的结论,以理服人,以情动人,而不是以气势来挟带人。欧阳修的古文,奠定了宋代古文流畅婉转、平易自然的总体风格,他曾经通过曾巩指点王安石,说:" 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 要王安石别模仿孟子、韩愈的行文风格,而以自然为追求的境界。这说明,欧阳修的古文风格,是他自觉追求的结果。清代的魏禧在《日录论文》中把欧文比喻为秀丽的风景:" 永叔如秋山平远,春谷倩丽,园亭林沼,悉可图画。" 的确,欧文很像这样的风景画。
至于苏轼的 " 万斛泉源,随地涌出 ",此语本是他对自己文章的评述,见于《自评文》一篇。那意思是说他蓄养充沛,悟性通达,故能随意挥洒,触处生春,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而表现一切内容都能得心应手,姿态横生。对于这样一种写作的自由境界,后人当然叹为观止,但只能形容,而很难从文法上进行总结,刘熙载《文概》说:
东坡文只是拈来法,此由悟性绝人,故处处触著耳。
盖其过人处在能说得出,不但见得到已也。
东坡最善于没要紧底题说没要紧底话,未曾有底题说未曾有底话,抑所谓 " 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 " 耶?
这些话说得都不错,但一个学习苏文的人恐怕很难从这里找到门径。苏文的确多 " 拈来法 ",的确能表达自如,也的确善于随题生发,但若学习者照此去做,看到什么写什么,想到什么写什么,拿着一个题目随意说去,那恐怕并不能写得好。倒是从后人学习苏文失败的教训中,我们可以窥见苏文的长处。《日录论文》说学苏易流于 " 衍 ",《文概》说 " 东坡文虽打通墙壁说话,然立脚自在稳处 ",这说明苏文于表面上的泛衍外,内中自有精奥者存。据李之仪《庄居阻雨邻人以纸求书因而信笔》一文记载,苏轼作文时,并非提起笔来随兴而成的,他每每研墨甚久,下笔甚迟;据何薳《春渚纪闻》卷七 " 作文不惮屡改 " 条记载,苏轼对于自己的诗文,也不以一时快笔为定,而是勤于修改的。据此来看,苏轼写作时,运思颇为精心。他少年时的文章,仍有推求、经营的痕迹,高下抑扬,务为绚烂;中年以后,笔力足以称意,才达到了随物赋形,收放自如,而浑然无迹的境界;但到晚年万里南迁之后,可能是受柳宗元诗文影响的缘故,又转为精纯,不大再放笔驰骋,往往寥寥数语,而精神矍铄,光彩照人,使弟子们叹服其略无老人的衰惫之态,原来寓于泛衍之中的精奥到这时才脱颖而出。因此,苏轼的行文自如,本出于好学深思,其 " 万斛泉源,随地涌出 " 的艺术风格,是由刚健明锐的理性力量操纵而就的。他非但比韩、欧更为博大,实亦更为精深,非但更为自由,实亦更为果决。
这样,韩、欧、苏三人的艺术风格之形成,不仅出于他们个人性格上的偏好,而且无一不与各人的学养、自觉的追求和理性的思考相关。我认为,他们在道学上的不同造诣,是与他们不同的文风相一致的。韩愈的 " 道 " 是一种文化价值之 " 善 ",它对于人们的影响力来自列圣相传的权威性,和某种拯溺救亡、力挽颓波的奋发感,以及 " 善 " 本身具有的激发正义感的作用。这样的 " 道 ",被认为是由先圣传下来,不幸中绝,需要人们重新高举这个旗帜,把它光大起来的。所以,韩愈主张学 " 道 " 的人必须养成浩然之 " 气 ",学养并重,以盛气来行文,才能带动读者进入圣人之道。于是,他的文风便如 " 长江秋注,千里一道 "。欧阳修虽也有激昂慷慨之语,但因为他的 " 道 " 已从文化价值更推本于自然、人情之 " 真 ",以 " 至理 " 的面目出现在文章里,所以,他不必借气势压人,而可以平心静气地摆事实、说道理," 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 "。这样,他的文风便会平易自然,流畅婉转,而更具理性之风范。至于苏轼,他的 " 道 " 已是造化中所蕴含着的 " 美 " 的 " 无尽藏 ",这种 " 道 " 无处不在,所以触处皆春;再加上他的 " 性命自得 " 的通达境界,远大的 " 器识 " 和越来越深刻的对人生的反思,最终觉醒为主体 " 性 " 的高扬,于是他的文风便不但有 " 万斛泉源,随地涌出 " 的挥洒之妙,并且能以理性的思致为其精神,一步步脱落华饰,现出气骨。如果我们以韩、欧、苏三家为道学和古文的三个发展阶段,那么,我们便能看到道学和古文同步发展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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