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是浙中山区的一个补鞋匠,从成功学考量,他没有挣下巨额财富,升官加爵的事更没他的份,但是从人生的宽度、厚度和深度来看,他是一个伟岸的男人,顶天立地的汉子,是我的人生榜样。我的父亲这辈子经历的苦难(家族里发生过一起悲剧,这里省略不谈)是很多人几辈子、几十辈子也不可能经历的,他与苦难斗争的勇气、坚韧,值得我永远铭记。尽管如此,父亲在我的成长记忆里,并非顶天立地的伟岸样貌,而是一个经常生病的孱弱男人。父亲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和哮喘病,事实上他选择做补鞋匠,就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有一门手艺,收入总比在生产队挣工分强,体力活也可以少干一些。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能工巧匠,除了补鞋手艺有口皆碑,他还自学过木匠、篾匠,补鞋手艺也是自学的。他后来又学会了焊锡、补锅、修锁、修煤气灯、修雨伞、修行李包等等。他出门时挑的担子,一头是补鞋的,一头是修其他物件的,看起来五花八门,老乡们都笑话他,说他出门 " 跟唐僧取经似的 "。父亲性格外向、乐观,身处苦难中也爱跟人交朋友,在谋生路上他爱讲开心的事给别人听,同时也道听途说了很多民间故事、奇闻异事、神话传说。他走村串巷,一去就是大半年。小时候,我总是掐指计算着他的归期,爱听他讲述在外的见闻,不少见闻后来成了我创作小说的素材。但是到了冬天,父亲便会整日咳嗽,再也挑不动担子外出了。他躺着,却从没见他叹过气,艰苦的生活没有让他消沉,相反,在贫病交加的岁月里,他也有苦中作乐的生存智慧。记得有一次,父亲躺在床上捉到了一只跳蚤,他兴高采烈地叫起来,要我把它关在一个玻璃瓶子里,他想要知道跳蚤到底能饿上多少天——我的记忆是饿了半个月也没有死。还有一次,是夏天,童心未泯的父亲捉了 " 菜花蛇 " 放养在家里,目的是要让它们无偿地为我们家捕鼠。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的可敬和可爱,在他饱经沧桑的脸上,往往洋溢着孩子一般纯真的笑。
但是,在我早期的创作中,没有按照真实的情况写父亲,因为那时我迷恋先锋文学、现代派之类的,没有想过要写现实主义风格的小说,即便小说里涉及父亲也不是真的父亲。父亲形象在早期小说中不是实指,往往是一个象征物,这就好比张楚在歌曲《姐姐》中提到的 " 爹 " 并非真实人物。他在采访中解释,该歌曲通过艺术加工将家庭关系艺术化、符号化,借 " 爹 " 这一形象隐喻传统观念对年轻人的束缚。我的创作也是如此,我对父亲的形象进行了艺术化的重构,被赋予更深刻的象征意义。我比较擅长将 " 父亲 " 漫画式夸张,甚至有一段时间,我笔下的 " 父亲 " 带一点儿神经质,疯疯癫癫的。比如《洪水、跳蚤》里的 " 父亲 " 在被洪水卷走后一生潦倒,为抗议妻子改嫁,最后死于绝食,绝食的方式竟然是与跳蚤比赛谁更能挨饿——与跳蚤比赛 " 绝食 " 这个细节来源于生活,但是用在这篇小说里是一种隐喻性的描述,是为了写大时代背景下人的生存。《哭泣事件》里的 " 父亲 " 因丧失给老将军打麻糍的表现资格而上访,像一头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倔驴。《城门洞开》里的 " 父亲 " 毕其一生都想进城吃 " 商品粮 ",并将三个儿子取名为进城、建城、保城,却在大儿子要和城里姑娘结婚之际,因婚礼当天未接到儿子的确认电话而精神崩溃。这一崩溃不仅是个人悲剧,更是时代变革下农民进城梦的虚妄与代价。《守墓人》中,一个家族自愿守护古老墓园四百年,到了 " 父亲 " 这一代,却发现自以为守护的戚继光之子戚印之墓,结果很可能是吴三桂之墓。这些小说中的 " 父亲 ",是现实问题的文学投射,我借由 " 父亲 " 写下了自己对这个时代的观察与感受。我以荒诞与隐喻的方式,将近乎残酷的现实呈现在读者面前,试图写出一个时代的侧影。
不得不说," 父亲 " 在我的小说中一直是个标志性的存在。早期的小说中,我将现实父亲的形象文学化,伴随着夸张的艺术变形,该时期的 " 父亲 " 较多地被塑造成一个窝囊或者固执乃至癫狂的形象。不过后来,我不得不放弃了这类写法,从而回归到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自然地,父亲的形象也跟着发生了一次蜕变。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先锋文学的创作手法在我写作之初就已经过时了,文学界不再欢迎这个风格的作品,我再努力也没有多少读者了,甚至发表都困难。二是随着写作经验的积累,我有意放弃了小说形式上的花哨,进而转向最传统的现实主义风格。如此一来,现实中的父亲与小说中的父亲终于重合了。
这个改变的具体实施,从《金塘河》开始。我最初的想法是有一天将小时候的生活记忆写成系列散文,但是总感觉以散文的体裁来写不够自由,分量也轻。于是我采用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写法,写了 " 金塘河 " 系列。《金塘河》写的是 20 世纪 80 年代,农民们心怀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喜悦心情,积极脱贫致富的故事。我塑造了一个不服输的、一心想带领全家人过上美好生活的父亲形象。他在金塘河边围栏建坝、抗洪抢险,又在高山上开荒垦地、挑水抗旱,最后与偷吃庄稼的野兽斗智斗勇,基本取材于童年记忆。在《砍树》中,我根据真实的砍树、背树、卖树的经历,塑造了一个被疾病拖累、内心敏感,但坚韧、隐忍,对家庭责任感强,敢于与疾病、自然环境、社会压迫(禁伐令、村干部腐败)做斗争的父亲形象。小说中的 " 父亲 " 背树时咳血仍咬牙坚持,用拐杵支撑百斤树干,挪也要挪下山,最终在绝境中迸发出惊人的生命力。这个系列以外,我也不再将父亲形象漫画化、象征化。小说《照亮》中,至少存在三个正能量 " 父亲 "。即患者 " 我 " 的父亲,为救治 " 我 " 失明的眼睛,十年间奔走医院、监狱、刑场寻找角膜,甚至想自捐角膜。角膜捐赠者的养父,重信守诺,为救养子举债,后以理发代偿," 画正字记账 " 的细节彰显传统乡土社会的契约精神。而叙述者 " 我 ",眼疾手术成功且长大成人后,将受赠角膜的恩情转化为生命教育," 我 " 为报恩鞠躬尽瘁,并教导儿子 " 受人之恩当回报社会 "。小说中的三位 " 父亲 " 均通过自我牺牲,传递正向的价值观。
总之,在我的创作生涯中,塑造过众多的父亲形象,其形象逐渐发生着蜕变。不变的是,我想通过一个个鲜活而独特的父亲形象,写出时代的镜像与缩影——因为父亲往往是一个家庭中的顶梁柱,是该家庭中参与社会活动的 " 积极分子 ",他是一个家庭与社会的纽带。让我们珍惜与父亲相处的每一刻钟吧,感恩他们为我们付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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