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 5小时前
理解是动词,我们往往当成了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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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从小说的写作经过讲起吧。小说第一稿写于 2019 年,原本计划写三个小长篇,合成长篇三部曲。第一部写的是《父亲》,约 10 万字。父亲是模具工人,具备产业工人所有特点。他热爱当一个工人,可是时代和家庭(更具体说是母亲)逼迫他当上工厂老板。第二部是《伯父》,约 16 万字。伯父在工厂的销售科工作,身份是供销员。他虽然比父亲年长,却比父亲提前进入市场经济。他成了信河街供销大王,成立了自己的工厂和公司。伯父是经济动物,是个商业成功人士,功成名就,万众瞩目,却在中年遇到了爱情,同时,也遇到了真正的考验。第三部是《小叔》,计划 20 万字。小叔是为市场经济而生的,也是三兄弟中唯一上过大学的。他有知识,有理想,更有野心,开疆拓土,所向披靡。他成了一个王,同时,他也要为这个王付出应付的代价。

《伯父》写完后,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疫情发生了,二是我的工作发生了变动。" 三部曲 " 只写了两部。《小叔》蠢蠢欲动,却又按兵不动。写作有时就是这样,有偶然性,有不确定性。有时候,一耽搁,就停下了,有可能从此再也不能继续。前面两部写完后,搁在电脑文档里,再也没有打开。我希望能将《小叔》写出来。

时间到了 2022 年 7 月,我父亲突然离世。父亲是一个沉默的人,离去的方式也是。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我想,他应该也是。但是,我们都没有做到。可能,作为父亲,他还没有完全掌握和儿子对话的本领,或者,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作为儿子,我是失职的,我考虑过这个问题,也应该做得更好,但我没有。所以,父亲去世后,我很想用我的方式,跟父亲进行一场对话。不行,我做不到。几次坐在电脑前,脑子里思绪翻滚,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头。到了 2024 年元旦那天,我坐在电脑前,建立了一个新文档,名为《微不足道的一切》,将《父亲》这篇小说进行重写。所谓重写,第一是将原来的第一人称变为第三人称;第二是我将想对父亲说的话,融化进小说中;第三是我除了是写作者的身份,同时也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来看待父亲和他所处的世界。写得很快,四万来字的中篇,前后只用了 27 天。小说完成后,交给《收获》杂志,很快在 2024 年第 3 期刊发。2025 年 5 月,浙江文艺出版社出了单行本。

我日常的写稿速度是每天 800 字左右,周末加个班,但不会超过 1500 字。写作《微不足道的一切》那段时间,每天的进度差不多是 1500 字,这个速度,对我来讲,是个奇迹。如果寻找原因的话,我想,除了原来有小长篇《父亲》作为基础,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而这些话又没有办法说出口,只能通过小说的形式表达出来。我迫不及待。我觉得,这部小说,很像我写给父亲的一封长信。

当然只是一个比喻,小说是小说,信是信,不能混为一谈。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这部小说里,我有太多的话要说。

这正是我担心的。小说是感情的产物,没有感情,就没有小说。但是,小说不需要作者跳出来大声说话。一个负责任的写作者,是将感情投射到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让他们拥有各自的感情,发出各自的声音,让他们按照自己的命运和性格说出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能说。我知道这个道理,也一直遵循这个道理。然而,我也清楚地知道,写这部小说,对我来说,是个极大的考验。

有话要说。这是我写这部小说的冲动,也是起源。我唯一的能力就是写作,也只有写作才能建立我和他之间的对话。这是我唯一的途径。不管采用什么体裁,不管形式如何变化,内在的核心是倾诉。

我必须承认,这部小说写得战战兢兢,写得瞻前顾后。我必须克制住自己说话的欲望。太难了。那些话在我脑子里翻滚,汹涌澎湃,随时想从我身体里喷薄而出。我知道,只要稍一疏忽,那些话就会找到突破口,就像大坝决堤,一泻千里,将小说的结构击溃,将小说里的人物冲散。我不能让这种灾难发生。我必须照顾好小说里的每一个人,我要将自己的理解转化成他们的理解,要将我的话转化成他们的话。我一边在克制自己,一边却在怂恿小说里的人物,让他们将我想讲的话讲出来。他们代表我,代表我的理解,更代表我的声音。同时,我又要确保他们的独立性,他们各自运行,在运行中发生关系,在关系中推进故事和人物往深处发展,抵达我朦胧中想去的地方。

我要感谢自己,更要感谢小说中的人物,他们陪我完成了一趟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旅程,翻越了一座几乎不可能翻越的高山。在完成一封长信的同时,也完成了一部我想写和应该写的小说。

小说里写到很多疾病,都是老年病。我看过一组数字,1999 年,中国进入老龄化社会,老龄人口大约 1.3 亿。到了 2024 年,老龄人口已经达到 3.1 亿。因为中国人口基数大,在接下来的 20 年里,老龄人口还会急剧增多,有可能达到甚至超过 4 亿。

这是什么概念?差不多三到四个人中就有一个老龄人口。

我不喜欢 " 老龄人口 " 这个概念,没有温度,冷冰冰,像个数字。其实,这些老龄人跟我们关系密切,他们是我们的长辈,是我们的师友,是我们的亲戚,甚至就是我们自己。三到四个人中,至少会有一个是我们的家庭成员,而且,我们也会逐渐或已经成为其中一员。更重要的是,伴随而来的老年疾病,会一点一点吞噬老年人的身体和精神,同时,被吞噬的还有整个家庭。没有人能够避免,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

这大概是我写《微不足道的一切》的另一个原因。父亲去世是我写这部小说的个人原因,老年社会和老年疾病的普及是我写这部小说的社会原因。个人原因是写作的直接因素,也就是所谓的写作冲动。而社会原因则是隐藏在冲动背后的思考,或者,矫情一点,叫忧虑。

我的思考和忧虑很渺小,是从个人出发的,是由父亲去世引发的。同时,也是我即将面临的问题。一个人,在这个尘世生活了 50 年,经历了得与失,经历了欢笑和哭泣,也经历了健康与病痛。对人与事,有了切肤的认知。我想起《金刚经》里有一句话: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以前的理解是:放下,不执着于某一事一物,才能回归本真。到了现在这个年龄,特别是经历了身体的病痛和至亲的离去,对这句话有了新的理解,放下的不仅仅是执着,而是曾经经历的任何事物。但是,放下不是放弃,而是更宽广地理解和爱这个世界。

人类虽然是群居动物,人却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物种。理解不是与生俱来的,理解是人有了一定经历之后,慢慢生长出来的技能。

理解是日常,我们往往忽视了这种日常。

我举一个例子,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理解父亲的。18 岁之前,我一直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晚年也有十多年跟我住在一起。我也一直以为父亲是理解我的,因为我是他的儿子。我们之间无需交流,更无需争论,只要对面而坐,便可以心领神会。其实不然,父子之间,有些话可以不必说出口,有些动作可以不必做出来,因为身体里流着同一种血脉。但是,当他离去之际,我才猛然发现,这些年,我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包括他对我生活和工作的看法,包括他自己。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得比较好了,因为我试图去理解父亲,然而,并没有。现在我才明白,理解不只是一个态度,更不只是一个认知,真正的理解,需要行动,要在日常之中体现出来,要说出来,更要做出来。我没做好。我想到的只是起点,没想到的是,起点便成了终点。

我试图理解父亲,跟我的儿子有关。那年,我儿子在医院出生后,我在医院的走廊上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只有一句话:爸,小孩生了,是个男孩。父亲在电话那头哦了一声,我们便将电话默默挂了。也就在挂断电话的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我也是一个父亲了,从这一刻开始,我的身份发生改变了,至少在父亲这个身份上,我和父亲平起平坐了。也就是从那刻开始,我试着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同时也是一个儿子的身份理解父亲。这是我理解父亲的开始,也几乎是终点。这么多年,我没有说过一句对他的爱。我说不出口,也从来没有拥抱过他。父亲也是,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爱,但他从来没有在语言上表达过。我知道,在这方面,我和他都没有学会,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我们没有补上那一课。

我想,不只是我和父亲缺失对理解的表达,这可能是绝大多数父亲和儿子的遗憾。我写《微不足道的一切》,不是想弥补这种遗憾,而是想将这种遗憾呈现出来,讲给父亲听,也讲给大家听。

我们正在面对老年人,我们也正在成为老年人。我们理解的不仅仅是他们,也是理解我们自己。同样的道理,我们在爱他们的同时,也是在爱我们自己。

我不否认,《微不足道的一切》是写给我的父亲的,同时,也是写给我自己。如果放大一点,《微不足道的一切》也是写给所有老年人,写给未来的我们和比我们年轻的人。

我们不缺理解,缺的是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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