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断不舍不离》,欧阳应霁 著,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
当 " 断舍离 " 成为当代人对待生活的流行法则,当身边的旧物总被贴上 " 无用 " 的标签,《不断不舍不离》带我们重新感知日常器物的生命温度。
书中的 66 件器物,按生活轨迹铺展为 " 身上衣 "" 食为天 "" 玩痛快 "" 必有用 ",它们是衣橱里被反复磨洗的白 T 恤,是年复一年盛着烟火气的搪瓷碗,是角落里只剩半截的 3B 铅笔头……
这些或许应该被列入清理名单中的物件,在作者欧阳应霁眼中,是他回溯人生时沉默却重要的见证—— " 不该让这些在我们生命中扮演过非常厉害角色的器物,从此离我们而去。"
他以敏锐、细腻的审美观察,发觉身边事物不同寻常的美学意义,用充满温度且有哲思的文字,徐徐忆起如何与它们偶然相遇、长久共处的亲密温馨时光;娓娓道出一种认真生活的态度,正是身边平凡的、让我们 " 不断不舍不离 " 的 " 心头好 ",成就了如今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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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物渡人
有那么一段日子,我们经常探访位于湾仔皇后大道东的新品旧物杂货店 flea+cents。在既熟悉又陌生、看上去混乱其实细心安排的店堂里,我和身边那位经常会同一时间看中同一件玩意,然后一起等那么三五分钟,看谁先忍不住拿起这件新相识去买单。
这回让两人相视会心一笑的,是几个竹编的圆筲箕。看上去用了几十年的好物仍然结实完整,久经岁月洗礼的竹面都已经转成棕褐色,间隙尘迹让竹编的纹理结构更立体分明,其中一个竹筲箕的底面还有用毛笔书写的 " 義興祥 " 三个繁体字。
" 这个竹器是香港旧时传统米铺店家用来给顾客展示不同的新米品种的,随着香港米业经营模式转变以及米铺式微,这些过去营生的工具瞬间被淘汰,能够流出市面让大众市民睹物拾遗的已是少数。" 店主是我们的朋友,也是我的大学师姐,合伙经营这家杂货店是她与室内设计专业并行的兴趣和工作,她正给好奇的我们娓娓道来竹筲箕的前世今生、来龙去脉。

我还正在盘算、想象这几个竹筲箕如果买回家该怎样再生再用,身边那位已经手捧这几个有年月分量的 " 长辈 " 去柜台买单了。其实这许多年来,本来打算把它们用作喝茶吃点心的托盘,但又怕经常沾水,加速破损,所以打消念头,只用在茶几上放些有的没的零食杂物。更多时候,是眼瞪瞪地望着这一圈又一圈,想象还原它们过去勤劳的忙碌样子,以及街坊邻里各家每户早午晚有粥食粥、有饭食饭的温饱安心。
这家杂货店在疫情前后一再搬迁,我们跟店主师姐也疏于来往,失去联系,一如身边的旧物新人聚合离散、来回更替,拥有的、失去的、记挂的、遗忘的,既要上心又得放下。最近有一天早晨,那个写有书法店名的竹筲箕不知怎的突然出现在餐桌上,我的第一反应是:是时候它要走了吗?它打算到哪里去?
我们身边不少的好物,其实比我们有限的人生经历还要精彩丰富,也有资格、有能力比我们都活得久。在世界不同角落的杂货店里,我们或将会遇上,由不同经营理念的店主跟我们诉说面前不同器物的各自故事。
你我已经没有机会踏足日本古道具界的传奇人物坂田和实先生的 " 古道具坂田 " 和如圣殿一般的 "as it is" 美术馆,但柳宗里先生的故居所在的日本民艺馆和河井宽次郎纪念馆,还在好好地经营运作。小林和人先生位于东京的旧物店 Roundabout 及 Outbound,布满他推介的新旧日常设计器物,有他独到的 " 永恒如新 " 的见解处理。深圳的止止艺廊、香港的 MIDWAY Shop、京都的 Kanka Kari 画廊、神户的 Vague Kobe 艺术空间、台北的 Delicate Antique 古道具店,还有被行内人视为神级的比利时古董商阿克塞尔 · 费尔沃特(Axel Vervoordt)及其后人在其艺廊策划的一回比一回厉害与震撼的主题个展……
各位古道具经营者不是单怀旧的人,他们都在锲而不舍地发掘生活应用器物的历史,探索其当下的意义,延伸其未来的可能。在这些或侘寂幽玄或逼仄拥挤的店堂空间里,我们与面前的器物和身边的人一起摆渡到生活的另一个维度,继续人与事与物的各种纠缠关系。
孤独的 3B 铅笔头
我的父亲是个画家,生前从事艺术创作。几十年来,走过的无数地方、经历过的浮沉人事、用心血画过的画,是我作为至亲儿子也无法完全得知甚至想象的。
亲和力很强的父亲其实是孤独的,正如所有的艺术家都注定是孤独的。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包括创作之前和之后的日常生活中,都必须保持一种清醒冷静的态度去观察分析周围人、事,在一种几乎真空的孤独状态中一路反复拷问自己,才能达至艺术表现的纯粹、直接和完整,才能彰显个人的独特魅力。
我曾经无数次在香港的街头巷尾,巧遇藏身路边一角、蹲坐在随身折椅上聚精会神、忘我写生的父亲。身旁是他背了几十年亦不断改良进化的自制画具背包和画纸夹,要么是一个人独坐,仔细利落地写生绘画,一张又一张;要么是带着一群视如子侄的学生,悉心指导如何观察、如何落笔。我常跟父亲开玩笑说,我在街上碰见他的机会比回家探候他的机会还要多,也借意撒娇说他对学生比对我们几兄妹更和蔼可亲。父亲 " 不留情面 " 地回应说:" 我对你们几兄妹当然更凶,要求当然更严格!"
还记得小时候在山野间、在海边跟着父亲写生画画,用什么纸、用什么笔、如何观察、如何造型构图、如何用色着墨,父亲既言传又身教,灵活放松的同时严谨认真。我们就是在这日常自然呼吸中被督促鞭策、长大的。
父亲在几年前以 91 岁高龄,走完了他丰富、精彩、积极创作的一生。有一天,我在他的画室里整理他用过的画笔、画具,赫然见到一盒还未开封的 12 支装的施德楼(STAEDLER)蓝杆铅笔,赶忙拆开一看,都是 3B 型号,笔袋里还有一堆用剩的、长短不一的同款 3B 铅笔头。那一刻,我完全怔住了,胸臆翻滚着一股热气,直冲脑门,激起的眼泪在眼眶里不断打转。

这熟悉不过的施德楼 3B 铅笔,就是我从小被父亲指导作画时专用的那个牌子、那个型号。父亲当年其实没有刻意解释为什么要用这个在 1835 年创立于德国纽伦堡的铅笔品牌,为什么是 3B 而不是 HB 或是 4B、5B。以当年父亲的收入和生活标准,这个牌子的铅笔比其他牌子的质量都要好,但也更贵,超出他的日常一般开支负担。然而,他把这支铅笔从他的笔盒里拿出来,交到我的手里,让我自己去尝试去实验去比较。
这么多年来,我当然也用过其他不同品牌和不同型号的铅笔、炭笔,不同的画幅大小、不同的纸张厚薄质地,需要不同的笔来完成创作表现。但我跟他一样,习惯了平日在 A4、A3 纸上打所有图样草稿、所有文章手稿,以至于看书时画写在书上的所有标记和笔记,都是用这款施德楼 3B 铅笔。理所当然,义无反顾,甚至连擦改铅笔线的橡皮胶也只用同样牌子的 Mars Plastic,始终如一。
更甚的是,我竟然也不自觉地跟父亲一样,这么多年来一直把用剩的施德楼 3B 铅笔头留在身边,有的是短到夹在两指间实在没法用力而不能再用了,有的是用到大半其实还可以再走几步的。铅笔头停用在某个时间节点,完成了它们在那个创作阶段的使命,保持自身的一种孤独状态,又跟它们同样孤独的弟兄继续混在一起。能够 "lonely together",始终是一个漂亮的身段吧!
父爱如山,山中有树,盘根错节的参天老树以一杆铅笔的孤独姿态现身日常,成全和延续了创作的冲动与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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