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艺术电影 " 成为热门话题,并不常见。
备受热议的《狂野时代》是导演毕赣继《路边野餐》《地球最后的夜晚》之后的第三部长片作品,由易烊千玺、舒淇领衔主演。毕赣作为中国新生代导演中最具作者性和辨识度的存在,影片于 5 月在第 78 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获得特别奖后始终备受期待。正式上映前,《狂野时代》的点映及预售票房超 1 亿,11 月 22 日上映后首日票房 7950 万,3 天累计观影人次超过 400 万,远超同期经由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进入国内市场的《日掛中天》《女孩》。然而,影片正式上映后却引发了一系列争议,甚至在粉丝、影迷和专业人士内部都难以达成一致。
在专业群体中,赞誉声认为影片是 " 真正意义上写给电影史的情书 "(@Dykeisme),是一场 " 感官漫游 "(@法兰西胶片),也是 " 毕赣对自己的最好升华 "(@西帕克),批评声则认为 " 故事松散、空洞,前后割裂 "(@看电影)," 影像是惊艳的,内容是空洞的 "(@周黎明)。而对于更多的普通观众来说,尽管有来自粉丝、影评人、媒体等渠道的多种解读," 看不懂 "仍是口碑两极分化的关键所在。
那么,《狂野时代》究竟在讲些什么?" 看不懂 " 能和 " 烂片 " 划等号吗?影片在整个电影发展历程中和市场上又是怎样的存在?

《狂野时代》剧组在戛纳
电影是什么?电影可以是什么?
从美学层面来说,《狂野时代》是极为特殊的,如比诺什所言:" 我此前从未看过这样的电影,它无法跟别的电影相比。" 影片用不同的视听手法呈现 " 五感 ",同时与电影发展历程和所处时代相呼应。
以最开始的 " 视觉篇 " 为例,字幕卡搭配 4:3 的画幅比让人仿佛回到一百年前的默片时代。" 迷魂者 " 的怪物造型致敬 F · W · 茂瑙的《诺斯费拉图》(1922),在 " 大她者 " 寻找 " 迷魂者 " 的过程中,采用微缩模型、透视等默片时期的拍摄手法,结合虚拟拍摄等现代技术,让我们直观看到对德国表现主义、《月球旅行记》(1902)等早期风格和影片的戏仿。当 " 大她者 " 找到 " 迷魂者 ",将胶片放入他的胸膛,《水浇园丁》(1895)的场景出现在银幕上,那是电影诞生的伊始,也是 " 迷魂者 " 梦的起点。
随后的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四个篇章,或直白或含蓄地呈现出 40 年代的谍战片、70 年代的思辨,80 年代的时代景象,以及 99 年末世纪交替之际的 " 末日和新生 "。片尾," 大她者 " 将 " 迷魂者 " 装扮成最初的模样,然后推入水中,字幕卡再次出现,和这场幻梦告别。


《狂野时代》" 视觉篇 " 与《圣女贞德蒙难记》(1928)
40 年代,安德烈 · 巴赞提出影像本体论,重构了电影与现实的关系,催生了法国电影新浪潮,由巴赞文集缩编而成的《电影是什么?》(Qu'est que le cinéma?)也被尊为 " 电影的圣经 "。80 年过去了,电影的形态随技术革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不久前刚刚落幕的 " 金鸡年度演讲 " 上,学者戴锦华以 " 再追问:电影是什么?" 为主题,指出 AI 引发的技术革命 " 使影像的可信度、可辨识性和可验证性陷入空前危机 "。
在理论层面,对 " 电影是什么?" 的追问关乎影像本体,而在创作层面,以实践探讨 " 电影可以是什么?" 或许更具野心。1986 年,导演田壮壮在《盗马贼》试映遇冷时说:" 这部电影是拍给下个世纪的观众看的。"《狂野时代》也以 " 我们一个世纪以后见,哪怕只有短短一瞬间 " 作为宣传 slogan。影片是否可以被定义为 " 经典 ",还需要漫长时间的检验,但毕赣确实以鲜见的形式呈现出影像的多义性。

《狂野时代》" 味觉篇 "
在相关采访中,毕赣提到 " 艺术(电影)其实会带来一个很真实的处境,在这个真实的处境里面,让大家回到自己的思想里面去考虑问题 "。影像的本质是一面镜子,让观众可以从中照见自己。就商业片而言,观众很容易找到进入故事的 " 抓手 ",比如女性观众在《出走的决心》里看到母亲,在《好东西》中看到自己,男性观众在《飞驰人生》里重温青春热血。
但《狂野时代》这面镜子是多棱的、抽象的,甚至是扭曲的,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我们心中有什么,就会从中看到什么——看到对电影史的致敬,可以;说它是抄袭拼贴,也可以;看出近代史隐喻,可以;什么都看不懂,只是去体验,也可以。
《我恋禾谷》的作者玉珍阿姨对影片的评价恰好能证明这一点:" 其实我想,也不必非要懂才能喜欢。触动你的,可能只是影片中的一个眼神,一场雪,一句话。就像你打开一本书,不必理解每一个情节每一个字,记住打动你的部分就够了。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世上真的没人做梦了,那该是多么荒芜、多么无趣的一个世界啊。人间若失去了想象力,便再无狂野时代。"
电影可以是什么?影像的边界在哪里?《狂野时代》的答案是,或者说,我作为观众通过《狂野时代》得到的答案是——ANYTHING,ANYWHERE。
" 看不懂 " 可能是原罪
但不是问题
早在《狂野时代》亮相戛纳时,就引起了国外媒体的诸多讨论。《Playlist》将其描述为 " 一场奇妙而广阔的纯粹电影梦 ",《Screen Daily》认为影片 " 让人难忘、令人振奋 ",负面评价则称影片 " 形式大于内容 "、" 晦涩难懂 ",场刊评分 2.4(满分 4 分)也印证了影片存在一些争议。本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委会主席朱丽叶 · 比诺什用 " 如此与众不同 " 形容《狂野时代》,并授予其非固定奖项 " 特别奖 "。
不过,无论是从国内外的专业评价来看,还是从 IMDb 和豆瓣简介中琢磨,都很难看出《狂野时代》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定档后的营销关键词及各类物料,也并不能为大众提供明确的内容信息。


简单来说,《狂野时代》以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五种感官为线索,以梦为载体串联起五个不同时代的故事,时间跨度长达百年,易烊千玺在其中饰演的既是五个不同的角色,也是始终选择做梦的 " 迷魂者 ",一直在被舒淇饰演的代表理性的 " 大她者 " 捕捉。全片首尾呼应,五个故事内部同样首尾相接,以嵌套式的环形结构指向不同层面的 " 复活 " ——即影片的英文片名 Resurrection。
显然,对于习惯了商业片线性叙事模式的观众而言,《狂野时代》呈现出失序般的混乱,人物动机不明,情节逻辑模糊,故事云里雾里。对钟情于艺术片的影迷来说,《狂野时代》同样是一种挑战,很难调取过往的观影经验作为参照。这不禁让人想到李安在初看《处女泉》时发出的感叹:" 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这里并非要将毕赣和伯格曼作比,主创在不同场合多次强调 " 感受 " 二字,央视栏目《今日影评》也提到 " 应保持更开放的心态去观看《狂野时代》"。但这种抽象的形容和官方的背书,反而在无意中提高了观影门槛。

《狂野时代》" 听觉篇 "
回想一下,从接受教育那天起,我们就开始学着向 " 标准答案 " 看齐,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鲁迅门前的两棵枣树,人人心中都该有的哈姆雷被简单归结为统一的得分点。久而久之,我们不再信任自己的感受,而是迫切望向权威。在当下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碎片化的信息汲取方式、短平快的娱乐节奏、以结果为导向的行事逻辑,更是在加速侵蚀着人们对外界的感知力。让大家在面对文学和艺术时,需要依附于既定的评价体系,去寻找某种具有高度确定性的答案,而非依赖自身的感受。
而《狂野时代》以单刀直入的方式迫使观众改变此前的经验,放弃、亦或说弱化对故事和内核的理解,期待通过对 " 五感 " 的拆解唤醒人们的本能感受,但这并不符合当下市场的内容趋势——很多被公认为 " 好 " 的影片,能够让观众透过影像清晰且直观地看到自己或身边人的生命体验,从而产生强烈的代入感和共鸣,比如《我不是药神》《寄生虫》,而《狂野时代》则是晦涩的。仅从这个角度而言," 看不懂 " 既是《狂野时代》面对市场的原罪,又同时是电影本体的存在明证。

《狂野时代》触觉篇
既然电影可以是任何、它的边界无限," 看不懂 " 也不应当成为一部电影的缺点,那么《狂野时代》如果有问题,问题在哪里?资深影迷群体的评价与观影感受为何产生了巨大分野?
" 元电影 " 的题材、致敬电影史的影像、多个篇章的聚合、感官的表现,乃至于对观众的哲学唤醒,本质上都不新鲜。对电影本体和边界的探索,也很难说形成了突破。排除 " 看不懂 ",针对电影的 " 结构常规 "" 电影节命题作文 " 等批评也有道理,而这些问题反而掩盖在 " 看不懂 " 之下被夺去了讨论空间。这封给电影的情书,没能呈现出完满的诚意,这无疑是令人感到可惜的。不过,即便未能 " 封神 ",《狂野时代》也依然是 2025 年华语电影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直面市场残酷,哪怕是艺术电影
近几年,许多艺术电影进入市场后的结局让人叹息,到了今年年末更是撤档、遇冷不断。表层上是作者电影与当下大众内容市场的错配、没能精准分众的遗憾,深层上是我们正在处于一种内容消费周期当中,它与全球经济流动、大众情绪强烈相关。
一方面是贸易战与逆全球化加剧了经济的不确定因素,使得这一周期内的观众在选择内容消费的时候更为审慎,趋向于通过更低廉的成本获取更高的精神享受;另一方面是在选择内容的时候,也整体倾向于强情绪、强刺激并且与自己的生活经验有关的内容。
放诸电影市场,能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大片、能引发全年龄共鸣的佳作、能制造最简单快乐的类型独占市场鳌头,而艺术电影的 " 向内关照 " 刚好与时代氛围产生了错位。罪在观众吗?当然不。艺术电影的艰难处境无法被简单地归因于某个环节,它既与商业市场所偏爱的确定性表意、情绪性共鸣相背离,又是电影多样性发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此外,艺术电影内部无法像商业片那样可以被划分为某几种明确的类型,这就使其走向市场的道路更加艰难。
而在《狂野时代》面对市场的时候,它不仅要面对情绪与经济周期的现实,还呈现了一种既想要艺术电影的定位,又想借助演员突破票房上限的矛盾。影片自身的宣传方式并不算精确、出彩,甚至还招致了诸多争议,产生了幽灵场、退票率等异常关注以及艺术电影的舆论危机。而在现如今整体市场分众没有特别行之有效的手段和机制的当下,艺术电影面临着更为局促的 " 找到观众 " 的空间。

阿彼察邦《记忆》在引入国内公映时,以 " 入梦入幻 " 作为宣传点
一个可以对照的例子是 2023 年上映的《记忆》,导演阿彼察邦不仅在大众群体中几乎毫无认知度,在影迷群体内部也相对冷门。但是,影片在营销上通过承认 " 闷片 " 属性,同时以 " 治疗失眠,做个好梦 " 为宣传点,将单纯的观看行为变成一场互动实验,最终在小众层面成功破圈。
近期上映的小成本影片《菜肉馄饨》主打区域市场,以上海为核心阵地,用极少的宣发成本精准触达目标受众,虽然预测的 2400+ 万总票房在整个市场中并不起眼,但对影片本身来说仍是一种成功。
在当前的市场环境和制度准则下,演员绝非艺术电影的救命稻草。当创作者以天马行空的方式拓展影像边界时,营销就需要更加谨慎,否则一不小心就容易落入《地球最后的夜晚》和《燃冬》般的结局。

毕赣前作《地球最后的夜晚》因错位营销导致影片票房断崖式下跌(2018)
当然,《狂野时代》也好,上述提及的其他影片也罢,谁都无法全然代表整个艺术电影市场。毕竟,在商业片也在面临营销同质化难题的当下,艺术电影不仅需要 " 一片一议 ",对这类影片的 " 艺术接受 " 更需要一个漫长的培养过程。
尾声
艺术电影的误解,留给电影人来消解
排除银幕之外的因素,无可否认《狂野时代》是这个时代中的 " 异类 ",而市场需要艺术电影这种 " 异类 "。
首先,如前文所述," 看不懂 " 本身便提供了存在的价值,它解构了电影的中心意义。被误读或者过度阐释,都是作品脱离创作者之后,由观众参与的一场再度创作。最简单的 " 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 在这个过程中被唤醒,不解释、去感知、去做梦,也可以是观看电影的方式,当然也释放给观众各种评价的自由。
其次,在一个健康的分众市场中,总有人更喜欢吃肉,有人更喜欢吃菜。货架供给充足、备好食材,留给消费者自由选择的空间。吃惯了甜的,也能尝点咸的,才是人之常情。艺术电影在当下的存在,是对日益同质化的审美疲劳的对抗,在 " 最大公约数 " 之外彰显自我表达,让观众在追求确定性的时代中保留不确定性。
最后,也是直击电影主体性的一环,艺术电影在创造性上的价值远大于其消费属性。艺术表达的拓展本身对更为大众的创作会进行反哺,而内容创作本身就需要不断创新才可能持续发展。电影相比其他影像媒介,作为更具综合性的艺术形式,必须不断探索与实验,才能保持独属于艺术的先锋与魅力。而在这段旅程中,崎岖和坎坷或许才是平常状态。
一部电影的市场成败不能代表整体的面貌,但境遇和反馈也能做出提醒。唯票房论、宣传错位、对立思维都可能造成误解,这种误解不同于多义性层面的 " 误读 ",它直接导致了艺术电影与观众渐行渐远、束之高阁。但电影人更应当从内部去寻找原因,市场机制(分线发行、艺联放映、精准投放、电影节展)应该持续优化,什么样的电影对应更为适配的观众,让多元的供给成为常态,而非 " 你和我不同,你就是错的 "。
而电影人、尤其是能够得到更多资源助力的电影人更应该意识到,在内容创作的门槛已经彻底被踏破的时代,需要直面话语权的旁落。在电影节获奖、镀金日益不再被更广大的观众认可,甚至出现 " 避雷某某 "" 避雷文艺片 " 的标签的时候,保持清醒、保持真诚。一意孤行可能是一种勇气,也可能会让艺术越走越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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