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丨第 193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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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人:周梁一歌(晓峰)
先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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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仁珏这次回来,慧容其实有她的担心;日本人占了华北,全国的大学都在罢课罢学,也不知道几时能复课。蛮蛮又不是个肯讲心事的孩子,她便不知道如何为这女儿铺排未来。与若鹤的事,她这做娘的,心里已有了半个不肯。闺女不愿,她自也有一番说法应她姐姐。慧月比她精明她是知道的,可自己的两个闺女都要受摆布,即使是亲姐姐的摆布,心里也还是有些膈应。
仁珏这次回来,倒是很安静。自己一个人,猫在书房里练欧阳询。自小练书法,她便与人不同。其他子弟写颜柳,一为清俊,一为匀停。她练欧阳询,则取其险绝,却险归平正。《九成宫醴泉铭》、《化度寺塔铭》渐写得熟透,十三岁临欧阳公八旬所书《虞恭公碑》,风姿虬然,几可乱真。欧体本非女子所擅,冯家上下便都有些惊异。然十五岁,仁珏却改弦易张,练起了赵孟頫。赵书与欧体大相径庭。且自明起,赵书便多被批评其“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先生劝她放弃,说其字“骨气乃弱”。仁珏便说,字如其人不假,但因人废字未免小气。赵书《胆巴碑》,并不见其学右军飘逸而流于甜熟之气,姿媚婀娜为其表,用笔之刚劲,在乎其中。正合当世女子应有的性情。
2
这次回来,重新临欧阳询,怕是心性又有所改变。
每天,她倒是照例去学校接仁桢下学。遇到了范逸美,就聊上几句。仁桢在旁边看着,听着,二人仿佛十分投契。内容不过是大学里的过往,又或者是最近在读的一两本新书,只是没有女儿家常见的话题。
快人夏的时候,仁桢突然受了风寒。第二天烧得厉害,上不了学。仁珏就写了张假条,让小顺送到学校去。
到了黄昏的时候,烧已经退下来,嚷着要吃东西。这时候有人敲门,应门的报,是桢小姐的老师。
冯家是一贯的尊师重道。慧容一听,忙亲自迎了出去。一个模样爽利的女子正在厅里等着。她一看就知道是仁桢常挂在嘴边的范老师。这女孩与仁珏看上去年龄仿佛,毫无闺阁气。一条花呢的长裤越发衬得她体态英朗,却并无造次之感。若不是还有双含笑的杏核眼,几乎是个惹人爱的小伙子。慧容想,这倒真像我们左家教养出的孩子,是走大气一脉的。这样想着,虽还未言语,竟已经有些喜欢了。
逸美先行了礼,开口叫她冯太太。说今天收到假条,知道仁桢病了。想自己这么长时间还未来府上家访过,就在学籍卡上抄了地址,冒昧自己寻了来。
慧容笑说,范老师真是客气,说什么冒昧的话。只是太劳动,让人过意不去。
逸美便说,不劳动,我住得也不远。冯太太,您刚才说,您知我姓范?
慧容便又笑,说,桢儿经常念叨你,说你是学校最好的老师。虽未见过面,倒好像已经是半个自家人。也别叫我太太了,生分得很。我看你和我二闺女年纪也差不离,就叫姨吧。
逸美爽爽快快地叫声姨。
慧容便执了她的手,说,带你看看桢儿,她已经好了大半了。要是见了你,还不知能乐成什么样。
仁桢看到逸美,自然是喜出望外。只是刚刚闹腾了一阵,才又吃了一剂中药,嘴里还含着颗蜜枣,见到逸美,噗的一声将枣核吐了出来。脸上却还挂着苦相。
仁珏从床沿儿上起来,说,你看,成日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范老师来了,原形毕露。
这时候徐婶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碗,嘴里急急地说,小祖宗,紧赶慢赶,打了这一碗。快趁热吃了,肚里一天没食儿,可饿惨了。
逸美嗅一下鼻子,说,真香。是面疙瘩汤吧。
徐婶呵呵乐了。可不是哪,我们桢儿就好这个。打小就要吃我打的疙瘩汤。这是我们乡野的吃食,老师一个文化人,也知道?
逸美说,山东人,谁没吃过疙瘩汤呢。只是离了家,吃不上了,这才念得慌。
慧容说,那敢情好。今天范老师就留下吃饭,徐婶做几个地道的家乡菜,再多打些疙瘩汤。
逸美没客气,高兴地应允了。
慧容就说,好了,我们老的先去忙,不妨着年轻人说话。饭做好了叫你们。
慧容和奶妈走了后,屋里的人倒沉默起来,只听见仁桢小声地啜着疙瘩汤。她怕烫,就用勺先舀碗里的蛋花吃。
3
这时候,仁珏听见逸美说,那假条,是你写的吧。
仁珏抬头看她一眼,嗯了一声。
逸美便说,练欧体的女子,不多见,看得出是童子功。
仁珏说,一个假条看出这么多,也是明眼人。
逸美便笑说,我小时候,也曾冬悬腕,夏转笔。我爹身上虽都是些文人的旧杂碎,但传给我的几本帖子,还是很好的。
两个人又突然没了话。
逸美便问,你不问我爹是做什么的?
仁珏应道,我不问,你要想说,自然会说。除非你是等着我问,我问出来,那又没趣了。
逸美就哈哈大笑,对仁桢说,你这个姐姐,是一等的聪明。
仁桢一片茫然,心里想着这两个人,在家里却好像打起了哑谜。
晚饭果然是一桌子的山东菜。徐婶还特地做了些家常的吃食,除了疙瘩汤,还有韭菜合子,豆腐卷和油炝饼。逸美竟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说隔了这么久,都忘了这些东西是什么味儿了。
慧容说,那就要多吃。徐婶也是难得做,我们是沾了你的光,今儿个一起来回回味儿。
逸美就夹起了一只韭菜合子,咬得脆响。嚼了几下,不住地点头,说徐婶的手艺地道。
徐婶就有些自得,说,我做饭这么久,还没有被学堂里的先生夸过,还是个女先生。
仁珏就笑说,徐婶,现在新式学堂里都叫老师。
徐婶就说,对,老师老师,老师比先生好。那些先生,只会手里拿着戒尺摇头晃脑,哪里有我们这个老师爽气。我们桢儿只说老师好,从没说在学堂里挨过打。
一桌子人,便都笑了。
- 作者 -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任教于高校。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
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收入 " 当代小说家书系 "" 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 ",入选 2008、2009、2015 年 " 中国小说排行榜 " 和 "2015 年度诚品中文选书 "。长篇小说《朱雀》获选 "《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 "。2016 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
- 主播 -
管丽
广发银行南京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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