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丨第 194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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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人:周梁一歌(晓峰)
少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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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过了晌午,云嫂便来报,说有个半大小子寻上了门来,指明要找“笙少爷”。文笙便急忙忙地跑出去,来人正是“余生记”龙师傅的儿子龙宝。昭如见龙宝和文笙一般的年纪,脖子上还挂着一把长命锁。虎头虎脑,眼神却不鲁钝,说话间也十分周到,颇为伶俐。她便感叹,龙师傅一个手艺人,养活三个孩子已经不易,教得如此有礼,也是难为了。便多封了些赏银,交代说,让笙哥儿早些回来,一家子人等他吃长寿面。
文笙第一次走进“四声坊”。在襄城住了这么多年,却不知道有这么个所在。他心里新奇得很。艺波巷本不起眼,可走进去,远远看见一个老旧的牌坊,灰扑扑的。上面已是字迹斑驳,辨不清楚笔画。他自然不知道,这牌坊上题的,是乾隆爷的御赐。
2
说起来,那时的襄城,盛产着一种织锦,有个颇为风雅的名字,叫“馥丝”。“馥丝”的来历,据说是出自一个黄姓的妇人。一说传闻她是黄道婆之后,这着实有些附会。然而这织锦是在她手上渐渐兴盛,并名闻齐鲁,是的而且确。这“馥丝”的作坊,便设在这“四声坊”。其名得于它的工序,在“煮茧”一节,放人各类香料。缫丝阴干后,织出的锦缎,经年馥馥不散。乾隆十三年南巡,随驾的是容妃和卓氏。这容妃来自回部,台吉和札赉女。据说皇帝对其极为宠幸,南下数月,由膳食至衣物,无微不至。民间说这维吾尔女子身有异香,其衣物便御命“四声坊”织造。六宫之内,皆以着此织锦为风尚,一时间大盛。然而乾隆五十三年,容妃病逝。皇帝深以为恸,上下妃嫔,便以“馥丝”为忌。再加上黄氏无后,薪火难继,竟然渐渐式微。
四声坊由此衰落,丝厂工坊的旧址,不知何时,渐成为各类手艺人的集散之处。一时三教九流汇聚。到了民国二十三年,因“新生活运动”,四声坊里也有了一番洒扫。不像话的人事,都被赶了出去。看上去是整饬了些,多了新鲜的气象。但骨子里头的败落相,却是去不掉了。
这时候,文笙有些小心翼翼,尽管有龙宝作陪,但这地方毕竟于他是陌生的。他的眼睛又禁不住左右顾盼。一个老妇正坐在门口,就着光编竹席。头顶上挂着一排蒲扇,由大至小,井然有序。微风吹过来,那扇子就呼啦啦地前后翕动,碰撞间像是不规矩的士兵。文笙看着,没留神,一脚踩进一摊污水,裤脚也湿了。老妇看见了,朗声大笑,说了句什么,文笙没有听清楚。斜对面的一个大汉听见了,似是而非地笑,对老妇抛了一句粗话。老妇愠怒间放下了活计,转身走回店里去了。汉子觉得无趣,重又坐下来,叮叮当当地敲他的石碑。文笙看那石碑上的字,无非是“先考”、“懿德”之类。龙宝催他快走,说这里的生意忙得很,哪朝哪代,死人的生意,永远有的做。
大约穿过了半条街,龙宝才引他停下。此时文笙身后,已跟了大大小小八九个孩童,是来看热闹的。文笙是个外人,在他们眼里便是一团热闹。龙宝扬扬手将他们轰走,对店里喊,爹,笙少爷来了。
文笙抬头便看见“余生记”三个字。这店铺的齐整与廓落,在这巷弄里简直鹤立鸡群。门口贴了楹联:“以天为纸,书画琳琅于青笺;将云拟水,鱼蟹游行在碧波。”手笔很好,早春时贴的,颜色褪了不少。一个人应声出来,是个中年人。一身布衣,但看上去洁净利落。他手里执着烟袋锅,在门槛上磕一磕,颔首道,笙少爷来了?文笙便也肃然回礼,叫他,龙师傅。
龙师傅便笑了。一笑,脸上的皱褶都深了些。他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铜圆,放在龙宝手里,说,去后街祥叔那买些果子。记着 ……
不待他说完,龙宝就接上去,记着跟他说有贵客,要买最好的果子。
龙师傅便摸摸他的头,说,去吧。
龙宝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3
龙师傅便引文笙在店里坐下。文笙倒是先被铺子里的景象吸引。自然四处都是风筝,上了色的,还未上色的,有些是扎好的骨架。墙角里整齐地摆着二尺多长的竹篾。凌空的几道麻绳,则挂着已浆好的棉纸。然而,吸引了文笙的,倒不是这些。而是迎脸的墙上,密密地写着字,还有一些图案。看得出来,都是风筝的样式。字有些潦草,依稀辨得。
龙师傅看他望得出神,便说,今天请少爷来,是为了少爷的生辰。文笙回过头,看着他,眼睛里有些闪烁。娘说,明年是我的本命年,师傅对我有话说。
这中年人站起来,腰有些佝偻,看得出是终年劳作的痕迹。但他此时让自己挺得直一些。他说,稍等片刻。说罢,便掀开了门帘子去里屋。里面传出来一些声音,听得出刀斧劈在竹上崩开,又有一些细碎的如同裂帛的声响。龙师傅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举着一把漂亮的竹篾。他坐下,将竹片平摆在桌面上,执起一把很小的刨刀,在竹条上细细地推刨。同时间,开了口。
九年前,我从滦阳到了贵地,为的是营生。在四声坊里租下了这间铺面,可生意一直都不见好。那年夏末,我快要收铺的时候,来了一个人,问,你会不会扎虎头风筝。我其实并没有扎过,但想到生意要开张,就应了下来。平日里做惯了沙燕、百蝠,都是细巧的样式。这虎头是要用大毛竹做骨,劈出篾子,放在炉火上烤。到了天发白,才勉强扎出了一个形状,覆上了棉纸。那人却来了,说要去天津,这风筝是给儿子的。我便说,这色还没有上,可怎么是好呢。他说,不妨事,就将风筝取走了。
龙师傅说到这里,将竹条举起来,迎着光看一看,又低下头左右锉了一下。竹片用手指比过,放在小刀上,荡了一下,稳稳地停住了。他用双手压一压竹片,好像一道满弓似的圆弧,轻轻地说,成了。
- 作者 -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任教于高校。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
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收入 " 当代小说家书系 "" 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 ",入选 2008、2009、2015 年 " 中国小说排行榜 " 和 "2015 年度诚品中文选书 "。长篇小说《朱雀》获选 "《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 "。2016 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
- 主播 -
陈曦
华夏银行南京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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