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丨第 194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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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人:周梁一歌(晓峰)
熙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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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说,我是没办法,打嘉庆年起了这幢宅子,谁愿意在祖宗的宅基上动土。你瞅瞅这屋后,今年初,深挖了地窖。将粮仓里的粮食,都搬了进去。到时闹得厉害了,少不得将人也躲进去。
昭如说,您老也宽心。我看您训练的这些青年人,是很可抵挡的。
卢老太太便拍拍她的手,指着喊口令的小伙子说,李玄是我从蒙阴县请来的武师,别看着年轻,可是个练家子。我就指望这孩子了。说罢又叹息一声,喃喃道,你说这是什么时世,鬼子还没有来,中国人倒先要防起了中国人。
也是本家的缘故,这一天下来,昭如一家与卢家人彼此都熟识了。小孩子更是打成了一片。卢清泉的儿子卢真,十五岁,随了李玄在前院里习武。这是个胖大的少年,一招一式,便都做得颇为吃力。笙哥儿在旁边,先是看着,看着看着便自己比画起来。一套拳法教下来,李玄叫卢真跟他打一遍。卢真便跟着他打,姿势动作,无不中规中矩。打完下来,气喘吁吁,连连说,师傅,练了这一个晌午,也该要歇歇了。说完一屁股就在青石台阶上坐下来。李玄便摇摇头。
秦世雄在旁瞧了,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上一磕,大笑道,卢家少爷,这套螳螂拳,我虽不会打,却在旁边瞧出了个究竟。这拳刚柔相济,动作引而不发,是赢在了一个气势上。你想想,螳臂何以挡车,这是个明知不可为,却偏偏要拿出十分勇气,对手的胆子,先就泄了一半。
李玄听了,却不服气,说,大哥,照你这么说,我教的倒是个吓唬人的拳法。
秦世雄刚要说话,却看李玄的目光游到一边去。文笙在墙角边上,正将刚才那套拳打了下来。小小的身子,移步腾挪,竟行云流水一般。李玄愣愣地看着,口中喃喃,顺步倩长 …… 摇步人手、缠封双掌 …… 翻身疾人、韩通通背。一番下来,不差分毫。
待他收势,李玄禁不住叫上一声“好”。他有些兴奋地对秦世雄说,你们家这哥儿,可有武学底子?怎会灵到这个地步,教了我家少爷两个时辰。他只看了两遍,招式倒好像黏到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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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如在一旁瞅见了,心里也大为惊异,嘴里却淡淡道,我这儿子,照虎画猫罢了。要说放起风筝,就是个里手,旁的恐怕难成气候。
这时候,却见一个家仆上前耳语。卢清泉听后,脸色一变,急招了李玄过来,交代了一番。李玄便也匆忙下去了。
卢清泉将昭如让到一边,说,夫人,虽是情难,舍下恐再留不得诸位了。将将收到了消息,五峰山上土匪今夜里要下山来,怕是少不得要战上一场。无谓连累了你们,跟着提心吊胆。我就叫李玄速速护送了你们出去。
听他说着,就听到远处传来枪响的声音。卢清泉急忙催促了他们收拾东西,让底下人备马去。待与卢老太太道别,老太太拍拍昭如的手,又使劲单击。一只眼睛看着她,目光如炬,说,媳妇儿,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临走,卢清泉拿出一支火枪,递给秦世雄,说,大兄弟,我本家人就托付给你了。秦世雄使劲一点头,将火枪背上了身。卢清泉想一想,又从身边人腰间拔出一柄驳壳枪,也掖在秦世雄身上,说,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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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便从后门出去,上了车。李玄在后面策马护送,足足走了十里,这才停下来。李玄一抱拳说,各位,再往前五里,便是荣兴县境。路上着紧些,天黑前赶得及进城。恕不远送,就此别过。
说完,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众人愣愣看着。荣芝嘟囔说,这把咱们丢在了半道上,算是怎么回事。
昭如听了,叹一口气,那家里的情形,也是火烧火燎,等着他呢。这家人的厚道,咱们得一直记着。
车往前走着,天暗沉下来,满布了苍黑的云。没一会儿工夫,竟然落起了雨。
雨越下越大,雨点鸽子蛋似的,噼里啪啦打在车上。渐渐像帘幕一样,遮蔽了天地。路也泥泞起来,马一走一滑,任鞭子落下去,也不肯挪步了。
秦世雄往外头看去,不远处影影绰绰有了房屋的轮廓。他就下了车,冒雨牵着马往前走。这好不容易走到了跟前,原来是一座破庙。门也塌掉了半边,应该是好久没有香火了。秦世雄就说,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我们索性进去躲一躲吧。
一行人就进了庙,寻了个干爽些的地方坐下。秦世雄使劲地拧着湿漉漉的衣裳,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昭如从包袱里找出一条毛巾给他。这时候,天上一道闪电,将庙里照了个亮堂。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家逸的两个闺女,吓得直往娘怀里偎。荣芝安抚着她们,一边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说好在这庙里有个观音大士看护着,总让人心定了些。昭如便回过神,想对那观音拜上一拜。只见那水月观音,衣袂翩然。再一抬头,面容却已经给风蚀得斑斑驳驳,看不清了。
秦世雄左右找了半天,竟搜罗到了一些劈柴,就蹲下身子,生起了火。火点起来,人都亮堂了些。他把湿衣服在火上慢慢地烤,嘴里念叨,这时节,什么如来观音,都不如这一把火来得实惠。
文笙靠着昭如,神情肃然,手中比画着。秦世雄就笑道,笙舅舅,还惦记着螳螂拳呢。我说姥姥,待回了襄城,咱们也给哥儿正经请个师傅。这要练出来,定比那卢家的真少爷有出息。
昭如听了,握住了笙哥儿的手,不让他比画了。她说,我倒是不想他迷上这个。按说也是一技之长,可我看来,习武的人,心中总有些戾气,是不能服输的。你看这历史上会拳脚的人,多投身戎马,数下来,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她说到这里,想起什么,转过头去看姐姐。昭德嚼着一块饼,眼光呆呆地盯着近旁的韦驮像。这韦驮瞪着眼睛,凶神恶煞。一只胳膊断了。里面便露出黏土的芯子,白惨惨的。昭如轻叹,小声说,我就想他安安生生地一辈子。
- 作者 -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任教于高校。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
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收入 " 当代小说家书系 "" 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 ",入选 2008、2009、2015 年 " 中国小说排行榜 " 和 "2015 年度诚品中文选书 "。长篇小说《朱雀》获选 "《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 "。2016 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
- 主播 -
陈玉
中国邮政储蓄银行南京市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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