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丨第 195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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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人:周梁一歌(晓峰)
雅各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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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便拉他一并躺下。两个少年看空中万般流云变化。那风筝时而盘旋,时而上下,看上去倒是自在得很。雅各布嘴里衔着一根枯草,不清不楚地说,我生平最怕规矩。
文笙感觉坡地上有些湿冷的气息,正穿过了衣服,渗透过来。他挪动了一下身体,说,教堂里一定有很多的规矩。
雅各布侧过脸看一下他,说,他们管不着我。我吊儿郎当惯了,他们想管又管不了,就不管了。
又过了一会儿,文笙问,你见过你爹吗?
雅各布瞇起眼睛,轻轻地嚼了嚼嘴里的草,说,见过。但时间太久,我都记不清他的模样了。他和我妈妈一起死了。
文笙神色一动,不由露出些意外来。雅各布哈哈一乐说,叶师娘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她的年纪够做我嫲嫲了。我也是记事后才知道,我的父母是英国来的传教士。他们在中国生下了我,然后去了加尔各答,在孟买染上了瘟疫。两个人都死了。
所以,我是个孤儿。雅各布说这些时,脸上并没有哀伤的痕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叶师娘说,我的爸妈都是黑头发。
我爸爸可不是个书呆子,他是个探险家。他一个人去过东非大峡谷,亚马逊雨林,还有西藏。他是在西双版纳认识了我妈妈。我听说,他的食量很大。天晓得,看来我骨子里,就是个老粗。我并不喜欢待在教堂里,对我来说,那里太闷了。
这时候,突然变了风向。风筝在天空中急速地回旋。文笙赶紧站起来,开始收线。山风猛烈起来,绷紧的线拉扯着他,轴线的动作有些艰难。文笙被风吹得眼睛发痛,不禁闭了一下。忽然,觉得指间一松。
线断了。雅各布手中正拿着随身的小刀。他们对视了一下,然后遥遥地向天上望去。断了线的风筝,渐渐成了一个小小的点,不见了。
黄昏的时候,昭如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文笙回来了,便轻轻应了一声。
人进来了,却是秦世雄的声音,姥姥,找到了。
昭如心里一动,忙睁开了眼睛。
秦世雄手中,捧着一只红木匣子。通体雕花,宝莲祥云。匣子上沾了新鲜的泥土。
离开襄城的时候,昭如叫他将这匣子藏到锅厂里。 后院有一个废弃的花厅,秦世雄想,这破落的地方该没人走动。就在青砖墙里掏了一个洞,密密地封好了。谁知道日本人的一颗炸弹,正落在锅厂。花厅的整堵墙便都塌了。他昨夜里头摸黑回去,在断瓦残垣里头翻找。如今黄昏才回来,可见是费了许多功夫。
昭如拭去匣子上的泥土。
她想起姐姐的话,我不在了,你再打开它。
她的眼底激荡了一下,忍住。心里却阵阵发堵。终于克服了这一切,打开了匣子。匣子里覆盖了一层紫色的丝绒。她感到自己的手轻微地抖动,掀起了这织物的一角。丝绒底下,整齐地码了一排金条。五两的“大黄鱼”,在这黯淡的室内,压抑地发着光。
其中一只黄鱼,裹着一张短笺。上面是昭德的字迹。字里行间,瘦骨铮铮。那纸上写着:一身零丁,入土为安。
她没留神泪水次第落下来,将那短笺打湿。字迹循着宣纸的纹路洇开来,轮廓忽然柔软了许多。
昭如想起姐姐将匣子交付自己时的神情。彼时彼境,昭德已了然于心,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
昭如的记忆,再次被那火的烈焰灼烧了一下。她想起在罗熙山下,葬了姐姐的衣服。其中一件青缎的长衫。那衫子的袖口,磨得有些发毛。在天津时,她为姐姐绣上了一株墨梅。姐姐说,绣得好。香自苦寒。往后看到了,活着也有了气力。
想到这里,她心里便椎心地痛。不禁抚住胸口,将那匣子阖上了。
这时候,文笙回来了,见母亲眼神间,竟没有一丝生气。昭如望着他,只是倚着床坐下,再无言语。
- 作者 -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任教于高校。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
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收入 " 当代小说家书系 "" 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 ",入选 2008、2009、2015 年 " 中国小说排行榜 " 和 "2015 年度诚品中文选书 "。长篇小说《朱雀》获选 "《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 "。2016 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
- 主播 -
戴安娜
招商银行南京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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