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丨第 195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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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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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她自己不愿意说。但是,当叶伊莎给她换下了衣服。发现贴身的白布束胸上,有一个血红色的编号。这里来过另一个姑娘,曾经衣物上也有这样一个编号。那个姑娘被日本人用铁锹柄捅穿了子宫,送来的当天夜里,就死了。
米歇尔神父说,这个慰安所在城南永乐街的金谷里,叫“日乃牙馆”。金谷里一带原本是徐万顺纸坊和咸阳酒场。襄城落到了日本人的手里,这里的业主便被逼迁。日本人就着附近的平房,建了这么个腌臜地方。最初只有日本和朝鲜的女人,几个月后也有了中国人。有次日军一个小分队以维安为由,从教会带走了一批中国妇女。后来知道被带去了那里,他就和其他在襄的神职人员一起去交涉和抗议,最终却没有结果。
米歇尔神父说,有了这个编号,就是在编的军妓,录入了日本军方的档案。
此后,昭如与小蝶,达成了某种默契。
她们彼此都不会谈论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当小蝶的身体慢慢恢复,她便加入到了医院的日常劳作中。云嫂说,看不出,生得这样俊的一个人,做事也很利落。太太,我听你的,从不与她多说话。她竟然也就一句不说,只是默默地做。
小蝶与昭如一家一起吃饭。一开始,她会做上一两个日常的川菜。尽管她少放辣椒,但还是辣得旁人难以动筷。她便不做了。开饭前,便去厨房里,给自己炒上一小碗红彤彤的油泼辣子,用来下饭。
云嫂就说,来了襄城这么多年,小蝶姑娘还是个川妹子。
她就笑一笑,将更多的辣子舀到碗里头。
久了,大家就渐当她是个寻常人。只是有时候,医院里来了半大的小姑娘。病的伤的,她都会跑到人家旁边,痴痴地看。眼睛先有些发直,然后发湿。
只是一天后晌,一个生了肺痨的女孩死掉了。她看着那死去的孩子,忽然就哭起来,哭得难以自已。
昭如回到房间,小蝶已经平静下来,呆呆地望着窗子外头。
小蝶抬一下头,轻轻说,大姐。
昭如被她叫得心中一凛。
两个人对坐着,无声了半晌。昭如问,小蝶,你是怎么回来的。
这年轻的妇人舔一舔嘴唇,用干涩的声音说,我只想找到芽子。
小蝶说,那日走散后,我一个人走到了郑州火车站。遇见了几个人,我说我闺女丢了。他们说能帮忙找。我就将积蓄都给他了他们。到了武陟县境内,他们就把我卖了,卖给了一个瘫子。
我想跑,但跑不了。瘫子他娘看着。可是没多久河南大水,都逃难去。那当娘的,便说留不住我,要发卖我换粮食。召了人贩子来。我说,大娘,我也是爷娘的女儿。你要有一分心疼我,就央他们卖到好活些的地界,往山东江苏卖吧。那当娘的真的就跟贩子说了。
贩子把我卖到了清县,给一户人家做小。那家男人有两个女人,都生不了,就想我给他生。我竟也就怀上了。摸着良心说,他们对我不差。那个大婆自己啃窝头,给我烙白面饼子吃。可我记挂着芽子,狠狠心,就逃出来了。走了五天五夜,总算回到了襄城来。我就觉得,这孩子能回到襄城。大姐,你说说,要是人家问起她从哪儿来,她还能说出其他地方吗?
我趁着夜,摸黑找到了襄城里的远亲。家里男的,我叫姨丈,这时候已经在维持会里帮日本人做事。他说,若是真在了城里,他帮忙想一想办法。只是我要听他的安排。当晚,我就给带到了日本人的窑子里。
昭如静静地将手放在了小蝶的手背上。小蝶看一眼她,并没有悲戚的颜色。她说,想穿了,一个女人,碰见了男人,还能干什么?只是有的甘心,有的不甘心。原本不甘心,久了,疲了,也就甘心了。
小蝶将袖子捋起来,给昭如看自己的手腕子。那腕子上,有两排细密的肉红色的血点。小蝶说,你看,长好了,还是留下了。那时候,我天天躺在床上,就想,这些男人,就是些畜生。我一个活人,总对付得了狼和狗。可是有天,来了个小兵。那小兵比笙哥儿大不了多少。还没长开,样子抖抖怯怯的。他说的是中国话。我一惊,坐起来。他说,他是台湾兵。他不动。后面有人用日文骂,我知道是在催他。我眼睛一闭说,你做事吧。他摇摇头,他说,他只想多看看我。他想他的阿妈。我说,我也想我的闺女。他偎过来,靠着我。他就哭了,一边哭,一边抱紧了我。哭够了,他说,我走了。突然一回头,狠狠在我手腕子咬了一口,咬出了血来。他说,要我记住他。那一刻,我只觉得疼,疼得想死。这个孩子,比那些畜生让我疼得是千倍百倍。
昭如看见小蝶死灰一样的眼睛里,倏然亮了一下。她说,大姐,我要找到芽子。你知道么,我还想着,把那怀上的孩子也生下来。任是哪个男人作的孽,说到底,都是我的孩子。
那孩子呢。昭如的心木着,却脱口而出。
小蝶惨然一笑,说,给日本人这么折腾,一早流掉了。
此时,她的脸上是认命的神情。眼眉低垂,像是沉甸甸的帘幕。昭如望着面前这张年轻而苍老的脸,忽然间觉得陌生。她知道令她陌生的,是这女人深处的强大。这强大不同于姐姐昭德于这人世间的砥砺。而是,以承受为底。她感到自己心底的怜悯,被一点点碾碎。
小蝶看着她,目光灼灼。她说,那孩子,已经三个月了。这么大。她伸出一只手指。我知道,日本人,把他吃了。有个女人来的时候,肚子已经很大了。他们将女人的肚子剖开,取出一个死胎,然后就着芥末生吃掉。
昭如发出作呕的声音。小蝶出其不意地微笑了。黄昏的阳光穿过窗棂的格子,将影子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变得有些狰狞。
- 作者 -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任教于高校。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
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收入 " 当代小说家书系 "" 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 ",入选 2008、2009、2015 年 " 中国小说排行榜 " 和 "2015 年度诚品中文选书 "。长篇小说《朱雀》获选 "《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 "。2016 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
- 主播 -
刘德春
中国光大银行徐州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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