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丨第 196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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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二)
1
仁桢突然间就动弹不得,聪明如她,见这阵势,已然明白了。到底是小孩子,还是惊慌。她挣扎了一下,眼看一个女人开始使劲揉捏自己的脚,不禁大喊起来,三娘,我们老师说了,政府早发了布告,禁止女人裹脚。你不怕给告了官去。
冯辛氏冷笑一声,说,天下有天下的规矩,我们冯家有自己的家规。我活了这几十年,见天下的规矩一天三变。我们冯家的祖训何时变过分毫。待你大了,就知道三娘是为了你好。
仁桢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看到女仆正将自己的四个脚趾使劲窝进脚心里,然后扯起一尺白布,就要裹上去。仁桢终于痛得哭喊起来。她蹬着双脚,一下将女仆蹬倒在地上。女仆也不恼,嘴里讪笑,三小姐人小,腿劲儿倒挺大。将来的姑爷可要受苦了。
仁桢忍不住骂她,瞪圆了眼睛喊道,我娘不裹脚,我二姐也不裹,你们休想碰我。
冯辛氏有些动怒,一气站起来,说,有你娘这样的娘,才教出你二姐这样的闺女。读了一肚子的洋墨水,到头来还不是给人做小!你终要嫁出去。若不是为冯家的门楣,我哪来的闲工夫管你。
一边对女仆们大声说,一群废物点心,还愣着干什么。
仁桢眼见着自己的脚,被白布一层层地裹上了。她嘴唇发着抖,眼泪珠串似的流下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嗓子哑了,喊叫也渐渐成了哽咽。
冯辛氏倒舒了口气,强挤出一个笑。
然而,当女仆捧起她的另一只脚,要如法炮制,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喊了一声:娘。
这一声,将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门“呼啦”一声被推开了。
人们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看见老管家慌慌张张地进来,说,太太,不好了。咱们的宅子给日本人围起来了。
冯辛氏啜了一口茶,不屑地说,多大的事,眼下全城都是日本人。左不了又是来要东要西,老爷知道了吗?
老管家压低了声音,这回不一样,他们说,咱们家有人通共。
仁桢听到茶杯落在地上的一声脆响。碎瓷崩裂的声音伴着她的疼痛,被放大了。
冯辛氏站起来,似乎站得不太稳当。她撑着桌子,说,你跟老爷说,我这就过去。
仁桢看着冯辛氏的背影消失,从椅子上艰难地跳下来。着力正好在弯曲的脚趾上,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的跟前是手足无措的女仆。她们看着这个幼小的女孩,凶狠地撕扯着脚上的缠足布。由于针脚密,她咬紧了牙关。
白布已透出隐隐的红色。当撕下了最后一层,她看见自己的脚,已经红肿,脚趾往外渗着脓血。她轻轻捏了一下脚趾,让它们舒展开,便穿上了自己的鞋子。没有任何的犹豫,开始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一个女仆,似乎要搀扶她一下。仁桢拨开了她的手,推开门,午后的阳光闯进她的眼睛。
每走一步,都是入心的疼。但是,她让自己走得快一些。
当她走到前厅,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想越过众人的目光到后院去,已经不可能。慧容也看见了她,叹一口气,走过去牵住她的手,叫她不要乱跑。
2
她长吁短叹,同时禁绝了仁桢与外界的来往。
她看见三大爷明耀的对面,站着几个日本军人。最前面的军官她认得。这个叫和田润一的男人,如今一身戎装。原本清瘦的身形,轮廓变得硬冷。此时他一言不发,面对着明耀恭谨中的慌张。
中佐阁下。明耀终于开口,此番光临舍下,不知可有我冯某效劳之处。
和田淡淡一笑,说道,冯老爷,恭贺新禧。我们算有些交情,就不兜圈子了。
瞬间,他脸上的笑容收敛,如闪电一般。
和田扫视一下众人说,最近皇军在枣庄截下了一批物资,是运往甘南苏区的。其中搜查出一批药品,可能与府上有些关系。
他掏出一支赤褐色的玻璃瓶,举起,说,这种盘尼西林针剂,是大日本国的军需药品,每支下面都有一个编号。奇妙的是,也出现在了我们截获的物资里。据查这些针剂是由军医夏目一郎开出的。不知府上,最近可有眷属光顾过夏目医生的诊所?
厅里一片死寂。
这时候,和田走到了仁桢面前,暗哑的声音,突然变得和蔼与温存。他说,三小姐,这个可爱的小药瓶子,您认不认得?
仁桢想都没想,用很肯定的语气说,不认得。
和田嘴角略略上扬,眼里闪过一丝锋利。他说,那么,我只好问问您的姐姐了。
仁桢感到母亲牵着她的手,倏然紧了一下。
和田对慧容鞠了一躬道:夫人,恕我不敬,可能要请府上配合一下,请令爱作些调查。这次运往苏区的,除了药品,还有几十石粮食。巧得很,用的是二小姐仁珏的名字。
慧容十分镇定,她说,我这个女儿,年后就要出阁了。许久都没有出家门,如何能去做这么多事。阁下怕是弄错了。
和田瞇一下眼睛,轻轻说,夫人说的是,我虽与二小姐缘悭一面,可听说是杭州大学的高材生。冯家的光荣,怎会与新四军匪类扯上关系。有人冒名也未可知,那更要查一查,还小姐一个清白。
无人留意到一个小女孩的焦灼。仁桢定定地望着前方,看到湘绣的“四君子”屏风上有一滴去夏遗下的蚊子血。晦暗的颜色,这时候却分外触目。
仁珏被从房里带出来。她与和田对视了一下,两个人都面无表情。她清寒的目光落到仁桢脸上时,有了一点笑意。
人们望着二小姐,都觉得有些陌生。这才意识到,最近家中有关她的传说,只是一个名字。而她本人已在众人视线之外。像一只隐居在岩隙中的蝙蝠,出其不意,重见天日。年轻的女孩,苍白着脸,颊上却有一抹不健康的红。这并非一个待嫁新娘的形容。她裹着单薄的羊毛披肩,微微含胸,站在尚算料峭的风中。眼睛里是事不关己的神气。
或许是士兵们在仁珏房里待得太久,尽管心中惊惧,人们还是忍不住张望。几个仆从引长了颈子,撞上了明耀严厉的目光,忙不迭地缩回去。仁桢觉得脚下的疼痛,蔓延到了小腿上,开始剧烈地酸胀。她捏紧了母亲的手,发觉母亲的手心黏腻,已渗出了薄薄的汗。二姐抱紧了胳膊,遥遥地看向一个空旷的地方。那里有一群鸽子,疾速地掠过。仁桢隐约听见了鸽哨的声音。
当士兵们出来时,和田嘴角有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仔细地检视部下的收获。仁桢看到了那些药典,还有二姐亲笔写下的中文药名的字条。
和田举着那些字条,摇晃了一下,以激赏的口气说,二小姐好书法,如今写欧体的女孩子,不多见了。
一本笔记簿也被发现。上面清楚地誊抄着这些西药的名称与药理,还有向“天福”等几个粮店购买大米与面粉的日期与钱银往来纪录。
这时候,一个士兵拎出了一只包袱。他将包袱扔到了地上。他的同伴提醒他要小心。惊觉之下,他退后一步,远远地伸出刺刀,想要挑开那只包袱。包袱裹得太过严实,让他颇费了些力气。当被挑开的一剎那,一抹大红色闯入了众人的眼睛。鲜艳的颜色,在这个灰扑扑的冬天,对在场的所有人造成了视觉的击打。
- 作者 -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任教于高校。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
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收入 " 当代小说家书系 "" 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 ",入选 2008、2009、2015 年 " 中国小说排行榜 " 和 "2015 年度诚品中文选书 "。长篇小说《朱雀》获选 "《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 "。2016 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
- 主播 -
金津如
中国民生银行南京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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