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罗伯特 · 林德，很多人都是陌生的，之前，《无知的乐趣》一文几乎是我们唯一能看到的，那可是一个能把 " 无知 " 这么羞耻和负面的事情说得有趣和具有正面能量的有趣作家，确乎让人耳目一新。

直到我编辑花城出版社的 " 慢读译丛 "，推出他的首本汉语散文集《无知的乐趣》，我才得以通过阅读他更多的散文看到更加立体的林德。该书是 "20 世纪英国小品的巅峰之作 "，林德的地位是 " 享有世界声誉的散文家 "，" 在文学界被认为是继查尔斯 · 兰姆之后最优秀的散文作家 "。

首先，林德是至高无上的大自然颂赞者，似乎只有很少的作家如林德，像博物学家，同时熟悉那么多的动物和植物，并为此赋予了那么多的笔墨。在不到 4000 字的《野草赞》里，他能够写上 40 种植物的名字；在更少一点字数的《走进春天》里，有 50 种动植物的名称；在 3500 字的《最讨人喜欢的动物》里，说到 19 种鸟儿的名字；在 4200 字的《五月》里，也说了 47 种动植物；其他《无知的乐趣》《昆虫的嗡嗡声》《猫》《不同之处》《马迷》《寻找熊》《恐高》《首次渡过大西洋》《鲱鱼船队》诸篇，或多或少都涉及大自然的这些亲密朋友，表达了他对大自然的深厚感情。

但林德并不超然物外地活在自己的动植物世界里，他非常关注人类族群的悲欢，只是跟赞美自然相反，他质疑人类，认为 " 人是最了不得的失败策划者 "，" 人拥有相当高的失败的天资，所以是能够使不管什么事情都遭受失败的 "。这样说，并不等于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不认为生活在一个注定要失败的世界里是最糟糕的事情，" 生活着，周围有许多不完美的事情，这有着无穷无尽的欢乐 "。所以我们看到他无处不在的发现无论是属于正面的还是负面的，都充满快乐的享受过程。

林德最有份量的文章是探讨问题的文章，是剖析深挖社会人类毒瘤的文章，我阅读的乐趣更多来自这里。他有很多文章都表达了深刻的思想，每次重读都会有新的发现。比如他说天才，如果他 " 想在那些流芳百世的伟大作家行列占据一席之地，他只需要像雪莱和济慈那样等待时机 "，天才是需要忍耐的，但是很多诗人或者作家，他们急于在世人面前证明他的 " 成功 " 而拼命追求，成为了广受读者欢迎的人。林德十分清楚内中的玄机，所以他说 " 很难喜爱上一个极为成功的人，除非你对他非常了解、能够看到他成功之外的东西 "。没有足够的阅历、器量和睿智，是说不出这样一语中的的话的。林德还现身说法，幽默地讲述了药物广告带来的极大副作用，它把一个本就紧张不安的 " 我 "，一步步引入万应灵药广告所描述的疾病和它们的症状带来的危险，后来又沿着一位 " 有名望的医生 " 写的书引导，得出 " 我是个危害社会、破坏家庭、比引起致命疾病的病菌还要坏的人 "，是比那些心理不健康和有传统的心理缺陷的人 " 更危险的人 " 的悲惨结论。（《我，一个具有危害性的人》）真让人哭笑不得，悲哀之情久久挥之不去。联想现世，感触更深：药物推广和疾病描述若不规范肃整，必贻害无穷。他对道德、好奇、逃避、失败、火的阐述，对在场的人、英国司法制度、" 粉红色 " 的思考，都有旁门洞开、另辟蹊径、启人心智之感，他涉及人性的贪婪、恶意、自私自利、极端、不公正，眼光锐利，直击心门。

作为一个西方知识分子，林德把持的是纯正的东方哲学精髓 " 中庸之道 "。

在《在场的人》中，林德对是否要完全相信 " 在场的人 " 的眼见为实，有一番深刻的论述。基于人是自私自利的本性，林德说认识事物、看清本质这个问题的关键不是人在场与否，而是人的品质和能力。他得是充满理智、公正无私的，既要热爱、能看到好的一面，同时还要有双重的思想观点，才能为了真理的缘故摆脱偏见的束缚。这对人很难，哪怕私生活中也很难做到。正因为世界上多的是有着单向偏狭思路的在场的人，所以他们至少制造了这世界一半的灾难。

在其他的篇目中，也同样闪耀着他中庸客观的哲学思想。《失火了》中说：" 很少有什么东西本身是绝对好或者绝对邪恶的。" 火也一样，" 憎恶和谴责火就同憎恶和谴责黄金、爱情、酒、自由和宗教一模一样，或者当人成了脱离实际的理论家时就满嘴说些最不近人情的胡话。" 所以他认为雪莱对普罗米修斯的责难，带有忘恩负义的味道。" 我抽的香烟是普罗米修斯点燃的。没有他的帮助带我回家的出租车就会像一头死驴一无所用。没有普罗米修斯就没有咖啡，没有茶，没有麦芽酒，没有家，没有戏院，没有路灯，除了生的水果和生菜之外什么也没有。" 即使像易卜生支持的诚实，也可能成为一个弱点。" 宽容和慈悲可能会变成残忍：假如应一个伤心欲绝的妇女的恳求而滥施仁慈、放任一个嗜血成性的狂人在世上作恶 "；" 无节制的宽容让司法变得可恨。人们为之献出生命、将其尊崇为女神的自由会很容易变了样子，成了一个涂脂抹粉的母夜叉 "；" 黄金、爱情、酒、自由、宗教，既给人类带来灾难又给人福祉。" 这些议论都相当精彩。

对待 " 无知 "" 逃避 "" 改变观点 " 这些惯常表示负面的东西，他同时看到了正面的力量。" 无知的最大乐趣说到底是提出问题的乐趣。一个人如果已经失去了这种乐趣，或者代之以恪守信条的乐趣——这是一种回答问题的乐趣——那么他这个人就已经开始僵化了。"（《无知的乐趣》）" 逃避有非常多的优点，没有了它，历史和文学家都会相当地苍白无力。"" 几乎没有什么改革，无论改革者判断正确还是错误，不求助于‘一种期待逃脱或者躲避的态度’。"（《为逃避叫好》）" 有谁一次又一次改变自己的观点，而在回顾起已经抛弃了的观点时心中充满了眷恋呢？我们中的多数人更倾向于庆贺自己摆脱了愚昧而变得聪明起来。"（《改变观点》）这样的论述，让人赏心悦目、心情愉快。

有着温厚仁慈笑容的林德，还有令人非常动情的深入生活的一面。《鲱鱼船队》《马迷》所渲染的热闹非凡的捕鱼船队、船员，兢兢业业的 " 马迷 " 们，都是 20 世纪外国散文不可多得的意境和形象；《五月》《走进春天》那几乎完全为鸟儿、动植物所主宰的诗意盎然的春天，也是百看不厌的画卷。《双腿》又多么像在说我们现代人的久坐不动、安车代步的不健康生活，完全没有年代之隔。林德的发现是独特的、无处不在的，他对自然、人类传达的爱意是深厚的，他的表达则是幽默有趣、迂回曲折、层峦叠嶂的，我们不知不觉得到很多惊喜和快乐。在此，想起林德在《天才》中的一句话，以此作结：" 天才和非天才主要的区别只是天才能够把自己的快乐传达给别人。" 他对我们的生活不啻于是一个存在，还很应该得到我们的珍视。

《无知的乐趣》

罗伯特 · 林德 著

吕长发 译

花城出版社 2019 年 6 月

特约撰稿 余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