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日报·ZAKER兰州 2021-04-16
夜读丨奶奶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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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的时候,奶奶会盘腿坐在炕上拧麻绳。束成马尾巴样子的一股麻叶(做麻绳的原料)高高地挂在木窗户上沿伸出来的木合页上,那是哥哥抢着站在窗台上挂上去的。

透过窗户上木格子里的小玻璃,院子有薄薄的白,院子外面的五棵大洋槐,举着手把天空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远远地,雪好像正从树上落下来。跳车子(一种手握小纺车)在奶奶右手上扭着身子,咯吱咯吱的声音和奶奶背着我去二婆家时,踩在雪上的声音像极了,跳车子一头,松散的麻叶越来越紧,奶奶左手拇指食指一扯,一根细而匀称的麻绳就跟着出来了 ……

奶奶,你给我们说古今吧。

奶奶就说起了那场雪。

雪下了三天两夜,第三天半夜的时候,天放晴了,雪后的月亮大呀,一层月光铺在白花花的房上,院子里。这样的夜里,起夜是不用点煤油灯盏的。

可是灯盏亮了。全温家坪的灯盏都亮了。

雪铺成的路真不好走啊,把刚从热炕上拿出来的精脚片儿放进雪里,世界突然就在眼前消失了,只剩下雪的大嘴横上来,雪的千颗万颗钢牙咬一下左脚,吐出来,又咬一下右脚 …… 所有的人都在雪中跑,也没有把雪踩碎踩死 …… 所有的孩子都没有哭,穿着鞋的,穿着毛袜的,光着脚的;脚在雪里的,在母亲怀里的,在父亲背上垂下来的;四个脚的牛羊马匹 …… 从温家坪到大山梁堡子的三十里雪呵,天明的时候,太阳把光照过去,是整整三十里的大大小小的白花花脚印。

而大人们说的土匪的脚,进了温家坪,就再没有追上来。

那一年,我的奶奶八岁。

从大山梁堡子回来的时候,她裹了因为疼得受不了,又在半夜偷偷从白布里放出来的脚,折在脚底的十个脚趾再也不会像花瓣一样伸展开去 …… 奶奶的二哥我的二舅爷爷把奶奶背下了山,奶奶的脚已经成了两个锥子形花苞形的石头,很重地垂在小腿上,又像是连石头也没有,延伸上去的麻木感就像是连腿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

奶奶没有像三婆一样被脚上的坏病带走,只是那场雪后,患上了严重的腿疾,但并没有影响奶奶接下来七十多年在温家坪来回行走的生活,也没有影响她十六岁时嫁给邻村的我爷爷。

你是怎样成为了我的奶奶呢,我这样问的时候,奶奶都会咯咯笑出声。有时笑得前俯后仰,贴在后脑勺的大发髻会跟着笑声一抖一抖,简直就要抖落开来,抖落成长长的大辫子 …… 那时候我也有这样长长的大辫子,院子里有阳光的时候,奶奶会烧一大锅热水,把木椅子放在阳光和房檐影子接上的地方,把我的脸放进阴凉处,让太阳晒着水盆晒着我的头发,细密的木头梳子和奶奶的大手会很轻快地梳出三股的麻花辫,四股的麻花辫,六股的麻花辫,满头的麻花辫 ……

接下来的一场雪,是我亲眼看到的。有很多片落在了我的手里,脸颊上,有几片落进我嘴里的,我甚至把它们咽了下去,我感觉到我的肠胃吸收了它们,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那是我有奶奶的 23 年里从没有见过的一场雪,是今天 38 岁的我也没有再见过的雪。我知道,此后余生里也不会有那样的雪。

真大啊!雪片!从夜晚的天空上旋转,旋转 …… 快要落下来了,天空在变小,天空变成了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和我家的院子上方的那一小块一模一样,和奶奶活着的时候指给我看星星的那一小块,一模一样 …… 院子周围全都是奶奶种的凤仙花,粉的,淡紫的深紫的。奶奶有细细长长的凤仙花染红的小拇指甲,有会在罐头瓶里插上水芹花摆在木柜子上的手,那双手还能擀出细细长长的面条。晚上在月亮地里,这双手会摘一片牵牛花的桃心叶子,捣半碗凤仙花,加上白矾,小心翼翼地给我们包指甲。我们小心翼翼地伸着包有绿叶的手不放进被窝里,第二天醒来,大姐姐二姐和我都会有红红的指甲。

而现在,什么都不会有了。只有大片大片的雪,从方方正正的天空中旋转着飞下来,它们没有落下,屋顶上,院子里,搭起的蓝色篷布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什么都没有。

谁也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它们从天空中出现,被我看见,被村子里很多人看见——他们在院子里蓝色篷布下仰着头,呆呆地半张着嘴,嘴里的白雾也忘了继续冒出来。我从奶奶的长明灯前走出来仰着头,我被泪水泡得肿胀的眼睛看见了它们,我突然止住了内心的悲伤,所有的人都止住了哭声和说话的声音 …… 它们穿过遥远的广阔的天空来到我的方方正正的小天空,只是为了来一次,被我看见,它们并不是为了落下它们只是为了接走我的奶奶。

敛棺的史叔说,他活了五十年没见过这样大的雪片。奇雪啊。

我的奶奶走了整整六天了,雪就这样落在第六天里。

第七天,奶奶的墓穴是湿润的,除了路上泥泞湿滑,世界其实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只是从此,我没有了轻易就流出来的眼泪,我已经失去了那个能为我抬手,就擦去泪水的人。

我在想,人的一生中是不是总会有那样一场雪,让我们小心翼翼而又不可避免地走过去,它们又折返回来覆盖了我们的悲伤;还是在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们 ……

在手机里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九岁的孩子正在我身旁午睡,细微的酣睡里他该是没有做梦。昨天刚下过暴雨,有点冷,风正从窗户里吹进来,五月的风送来槐花幽幽的气息,是啊,南山一带的槐花开了,到处的槐花就要开了,那一朵,还有那一朵,像雪。

我想,我现在的生活,奶奶什么都知道。我还知道明年的槐花,也会这样开。

奶奶,你再不要这样想我了。

张丽红

见习编辑丨孙悦

责任编辑丨安周霜

值班主任丨崔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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