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年代的童年，贫瘠却也丰盈，单调却也朴拙，粗陋却也多姿，苍白却也快乐。如此地矛盾着，多彩着，粗浅着，愉悦着，回想起那深藏记忆里的种种，不由得莞尔。不曾想那些无知的浅薄里竟能品咂出些许隽永的回味，贫乏的饥渴中却蕴含着最质朴的欢乐。

不经意间，瞥见在晕黄的路灯下踽然行走着一个青葱的童子，背着一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书包，让他的背显得有些佝偻，脚步有点滞重。路灯将他纤瘦的身影拉得很长，有点摇曳不实。在这法定的小长假里，人们都惬意地休憩着，而他显然是刚刚不知从哪儿补课回来。在他的身后不远处，还蹒跚着三五个类似的身影。

我一直很歆羡这一代孩子们幸福美满的生活，他们物质的精神的领域里被充斥的满满当当，似乎什么都不欠缺，什么都充裕过头，而唯一欠缺的似乎永远是补课，补课，再补课。看着他们在灯影下有点与年龄不相符的萧索身影，不知怎么，我心底莫名地一阵痉挛，心神被从未有过的情绪冲击着，让我的思绪飘向我们的童年。

我们那个年代的童年，贫瘠却也丰盈，单调却也朴拙，粗陋却也多姿，苍白却也快乐。如此地矛盾着，多彩着，粗浅着，愉悦着，回想起那深藏记忆里的种种，不由得莞尔。不曾想那些无知的浅薄里竟能品咂出些许隽永的回味，贫乏的饥渴中却蕴含着最质朴的欢乐。

还记得那条涧沟吗？那面松软的白土坡上，被一群孩子用屁股硬生生磨出的那条光溜的滑道。在明艳的夏日里，用手刨出一堆绵细的白土，然后坐上去，从十来米长的坡顶仰卧着，急速滑下，在一声尖锐的惊叫呐喊声中，化身为一条尘土飞扬的土龙，然后跌落进碧绿清浅的涧水里，水与土同时轰然溅起炸开，人却化身为一只泥猴。在没有人造玩具的年代里，只能自己动手创造一道泥土的滑道，在与泥土的无间亲近中，汲取泥土的力量。只是苦了为裤子的补丁犯愁的母亲们，玩疯了顽童们回家时便少不了母亲的呵骂甚至挨揍，因此不少孩童在滑刺溜时，干脆光屁股上阵，也算是给辛苦的母亲们一个交代吧。

还记得那时放学后的家务活吗？除了冬日，其余季节似乎大都是拔猪草活计。每当放学，扔下书包，背起背篓，便三五成群地冲向田野。而率先挖到的是却是散布于路边、土坎下的土蜂窝，寻找其中的土蜂蜜。手里拿着花生壳般的蜂窝，撅一支芨芨秆，挑出一点点黄褐的蜜，那甘甜的滋味穿透了整个的童年。然后，去山坡挖擀面杖、挖红梗子、挖辣辣，摘蒲公英尚未开花的嫩花茎，一通胡吃将嘴巴染成乌七八糟。这时，一条尺许长的箭杆蛇，刚刚吞下一只老鼠而惬意地消着食呢，却被几个混世魔王发现，硬生生地将腹中的老鼠从嘴巴里挤出来，想看看老鼠是否还活着。接着，半崖上、草丛间的鸟巢们，也难逃魔掌，那花花绿绿的鸟蛋成为他们难得的玩具；一只肥硕的蛇虎狼子（一种小蜥蜴），正将一只小蛇虎狼子的大部分身体吞进腹中，尾巴尚摇摆在口外，同样勾起这帮小子的好奇心，追逐着它满坡乱窜，忽然，其中的一人凄厉尖叫，原来是被追急了的蛇虎狼子顺着裤腿钻进了裆里。遭殃的还有蛤蟆、蝈蝈、蝴蝶、蚱蜢、螳螂 …… 运气好的话还有可能逮到一只野兔，打的一只野鸡。他们把田野作为自己辨识草木，认识动物的课堂，满足如饥似渴的探求未知的好奇心，用各种可食的根茎草叶填充辘辘饥肠。他们用最幼稚的行为追忆着远祖狩猎采集的原始本能，打磨着自己朴拙的自然本性，回归成自然的赤子。直到暮霭四合，他们才记起此行的目的，慌慌张张地拔几把灰苕、苦菜、猪耳朵草，在袅袅炊烟的召唤下回家交差。

还记得那漫长的冬夜吗？无电，更无电视、电影之类可供消遣的现代文明，而精力充沛的孩童们不可能老早就上炕睡觉，便将 " 接电线 " 的游戏玩到很晚。在这个分成两拨，相互追逐捕捉的简单游戏中，将这群孩童全都训练成了短跑悍将。他们奔跑者、追逐着、呼啸着、狂笑着、尖叫着，许多人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寒里赤膊上阵，一方面是跑得热汗津津，另一方面是光溜的身子让对方捉不到自己。直到三星高照，夜阑人定，他们才消停下来，带着一身的臭汗和空瘪的肚皮回家。先是到厨房搜腾些窝头煮洋芋，狼吞虎咽地添进肚子，再在母亲的责骂声中，滑溜地钻进被窝。而母亲则边气着，边将他汗湿的棉褂子，焐在滚烫的炕脚头。这是他们自创的运动会，在凛冽的朔风里，用狂野而灵敏的岩羊般的奔跑锤筋锻骨。这使得他们的体魄很小就能担负起帮父母干农活的使命。

他们便是如此自在地粗狂地无拘地投身于大自然的怀抱里成长着。他们在学校的课业很是苍白、贫乏、浅陋，而他们在自然中的收获却是如此生动、丰满、鲜活，他们就像是一棵棵野生榆树，虽然艰难却尽得自然的荫庇，率真而茁壮地成长着自己的本真与天性。

看着路灯下的孩子，我不知如何去评判。他们尽情享受父母蜜饯般的爱，他们随时享用着营养均衡可口香甜的膳食，他们拥有现代文明创造的一切属于他们的新奇玩意儿，他们不操心家里一切大小的事务只专心饰演好学生的角色，他们拥有最好的学校，最充足的学习资源。他们单纯专一到只管学习、学习、再学习；只管考试、考试、再考试。然而，他们也是痛苦的、无助的，他们只能通过校园路边的梧桐、洋槐，通过盆栽的各类花卉，感受草木的滋味，他们接受人类传承下来的各种知识，然而，目的并不是要了解世界而是为了应付各种稀奇古怪的试题 ……

他们被家长们戏称为 " 神兽 "，而兽是不能圈养在家庭校园的，应该给他们回归自然，率意天性，追逐野趣的机会。他们原本翱翔九天的翅膀从未尝试着在旷野里翕张，起飞。

韩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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