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一路驰骋至乌鞘岭,支脉折向东南而下,朝遥远的黄河怀抱里扑去。一路风尘,一路峥嵘,过永登武胜驿后,山势奄然趋缓,峁梁低徊,峦头圆润,徐徐然,左顾右盼,憨态毕呈。迤逦而行至树屏一带,却又霍然惊醒,乍然而起,山势骤急,巉岩峨峨,峰崖崚嶒,如飙风遏浪,掀起骇人波涛。
从秦王川迤逦南下的那泓涧水,原本孱弱潺湲,在此处,却因山势的怂恿也大发神威,狠狠地在丰腴的粘土层上,切割下去六七丈深的涧沟,顺势将群山分成东西两脉。最西面的天际线,就是西山顶脊的诘屈线条,从顶际分布出无数另枝末节的山峦,缓缓地向东而降,形成无数的沟坡谷塘,匀出方方落落可供人栖息的村落,星星点点可使人耕耘的山地。
高于天齐的西山的那边,家乡人将它叫做砟里。而这砟里却是每个山村孩子的一个梦,一个做了长达十几年的梦。因为一般而言,大人们也轻易不会去砟里的,除非是采药、拾发菜、打猎,极个别的狠人也会去砍柴、刮草的。
终于有一天要实现梦想了,在登上山路的那一刻,已是少年的他们才真正领略到了西山的庞大雄阔。他们在这个被称为 " 大醉汉 "(山势垮塌如委顿于地的醉汉,故名)的山屲里走啊走,这看似平缓却迂回盘折的山路,少年走得汗湿透了衣衫,走得腿酸脚软,走得脑袋发懵,堪堪精疲力竭,想要打退堂鼓了。这时,他感受到了风,冷冽而空灵的风,完全不同于山屲里的风,让他霍然振奋,满血。
眼前的山崖几乎是垂直地,好像被莫大的神力掰断似地跌落下去,在下沉百米左右时形成了第二台阶。与完全是赭红色砟砾的山顶不同,第二层大多是岩石,青色的、褐红的,斧斫刀劈一般地直立下去。与山脊这边草木稀少山皮裸露的荒芜不同,这里草木繁茂,郁郁葱葱,这里生长着麻黄,防风,远志,柴胡,羌活,甘草等中草药;这里生长着茂盛的野杏树,野桃树,冬青,柠条等树木,这里生活着狐狸、旱獭、野兔、石羊等大小野兽;这里到处盛开着娇艳的山丹花,淡雅的马莲花。少年甫登山顶,就在带头大哥的惊呼声中,看到遥遥的第二层上,一只石羊肥圆的白臀,风一般消失在山褶那边。这里是一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拥有与山这边迥异的风景,拥有山这边不具的灵气。因为石崖,所以名之为砟里吗?
在第二台阶上,再向下,穿过 " 铁门关 "、" 骆驼巷 "、" 羊鼻梁 " 等惊险难行的峡隘,便是沟壑纵横,眼花缭乱的,由众多山峦组成山之林的第三台了。家乡人称之为浅山。这浅山最大的特异之处即是,它是彩色的,是五彩的,砖蓝,赭红,土黄,灰白,深青,以砖蓝、赭红居多。一条条,一缕缕,层次缭乱,飘逸若飞。它们似一群彩色的斑马在恣意狂奔,又似造物给每座山峦都穿了件五彩的灯芯绒的裙衫。而无数条裙衫汇聚起来,在山坳里聚成一大片色彩斑斓瑰丽的堆绣,在山风中款款飘舞。它是谁人的裙摆呢?山鬼吗?精灵吗?抑或是女娲娘娘呢?是因我们凡眼肉胎只能看到她们的一角裙裾?对于未知的神秘的瑰丽的存在,人们大抵喜欢以天马行空的想象来填充装饰,使之丰满而灵动。我当然也不可免俗了,但我的想象太单调了,词汇太贫乏了,根本不足以描绘出这五彩山峦神韵之什一,因为它的美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种啊。
后来知道,这种景象被称为丹霞地貌,是大自然历经亿万年雕琢的杰作。后来见识到了张掖丹霞景观的艳丽,与之相比,家乡的丹霞毫不逊色,各擅胜场。但家乡的丹霞之海藏在深山中太实太严了,它完全是一副 "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 的缥缈仙人的做派。压根就不问世事,不愿出世,不愿见人,不愿让世俗的喧嚣叨扰它亿万年的静修。
后来也就熟视无睹了。因为当时家乡人下到砟里,不是去挖药材,就是砍柴、刮草、拾发菜,一心只为生计而奔波辛劳着。而这看似飘飘欲飞的彩山却几乎是寸草不生,毫无出产,饥不可食,冻不能衣,除了最初的惊艳外,没有人会过多的再去关注它的存在。等到后来有了裕如的条件,逸乐的心情,去赏景睹艳、赞叹击节时,却又不愿去费力劳神了,因为要欣赏这番美景,是需要强劲的脚力,坚韧的耐力,足够的勇气的。
原以为,家乡的这方美艳也只能 " 养在深闺人未识 ",只能被藏于深山野岭中寂寥下去。不曾想还是被现代人的执著、愿力给挖掘了出来。
在家乡的西山,往南绵延二十里许,即是今年 " 五一 " 假日异常红火的 " 兰州水墨丹霞 " 景区。人们硬是将公路、观景台修进了山丛,让深藏的丹霞第一次近距离地与世人面面相睹。不由地让人感叹人力的强大、无穷,人未必能胜天,但却还是能更改些许天之意图的。天似乎不愿让这份美景公诸于众,而掩之于崖,藏之于壑,但最终还是被人类揭去了神秘面纱,让它在回眸一笑间颠倒众生。
它真的就是一幅以天为笔,拿地做纸,用山涂彩的硕大无朋的水墨画啊!且是画了一亿年之久,却依旧未完成的画作。它缓缓地在天地间浸染开去,赤橙黄绿,浓妆淡抹,天然相宜。它所表达的天之意象,地之风韵,山之鬼魅,让人困惑,令人迷茫,而正是这份莫测玄奥,成为一味致命的诱惑,让人为之迷恋,为之痴狂,为之欲罢不能。久处市廛的人们,想必会被这盎然泗溢的野趣所撩拨触动;看惯了青山绿水的人们,想必会因它的苍凉莽荒而悸动莫名;习惯了寻常山峦模样的人们,想必会为这诡谲神异的色彩而震撼赞叹 …… 此可谓百人百态,千人千面矣。
而我,更愿意在雨后微岚中,伫立于西大山的脊梁上,沐浴初霁的清晖,呼吸甘冽的山风,回味过往曾经下到砟里胼手砥足汗透衣衫的种种劬劳,远眺雨水洗去尘埃仅余稚质姿颜的丹霞浅山。尽可能地虚怀,空灵,遣散情绪,忘掉自己,云游古今 ……
你能否看得见三千年前先民们遗失在赵老湾榆树沟的那块陶片,那枚鹰状的头饰?那是他的她给他的定情信物吗?先民们是否因丹霞的瑰丽而定居在此呢?他们面对莫测的丹霞是否拥有与我们今天同样的心境呢?风无语,它只管消弭不管载记。(1981 年在水墨丹霞入口处的杏花村榆树沟,发现一处距今三千年多前的墓葬,出土鹰头饰等百余件文物,此墓属沙井文化。)
挥笔描画了亿万年的丹霞,一直在讲述着一段叫人云里雾里的朦胧故事,酝酿着一曲 " 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 " 的天籁之音。你可否识得?
韩德年
责任编辑丨王璇
值班主任丨刘宇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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