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村子里走,老旧的黑瓦爬着青苔的瓦落着草屑的黑瓦都还在。
透过木格子的窗棂往上看,瓦片的边沿像一弯秀眉,黛色的秀眉。青黛中透出蓝底子,正是这抹沉郁的蓝,和天蓝遥相呼应,天的蓝轻盈,瓦的蓝稳实,庇护着人们的一日起居,承接着日月星光,遮掩着雨露风霜。
这些瓦片,我们更习惯叫它们小瓦,如同母亲唤我们的乳名,它是温存的,是素净的,瓦层层叠叠,旋律平和。片片新瓦上房梁,喜悦的笑堆满父亲沧桑的皱纹,新瓦房可是父亲劳碌大半生的杰作。
瓦被整车拉来,它们紧密有序地排在屋顶,最后的收梢,是云头纹的瓦当,探出半个身子,姿势也是含蓄。弧状的瓦片团结在炊烟缓缓上升的乡村里。
年深日久,父亲端着梯子,让请来的瓦工爬上屋顶,东边的瓦被风吹得有点疏松,西边的瓦沟里的落叶要清理,屋角瓦缝里的瓦松要除去,父亲则递上黑黢黢的新瓦,又将为我们遮蔽新的一年的风雨。
暮春,紫微微的桐花晃悠着飘落下来,啪嗒一朵,啪嗒又是一朵,细密有声,青黛的瓦上多了一层迷蒙的紫气。猫无声地从瓦沟里穿过来走过去,然后轻灵地从瓦当上跳下,慵懒地伏在母亲脚边。偶尔飞过的一群麻雀或者家鸽也把屋顶当做彩排的舞台,或者只是歇脚。
在小瓦的屋顶下,几十年的长久岁月中,走进走出的,是我们的父亲母亲。父亲夜色中荷锄而归,顺手将新刈的带着棉朵带着豆荚的枝条堆放在屋檐下,母亲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在小鱼上撒上一层细盐,趁明天的好日头晒在屋檐下的挂钩上。旁边还有几串红椒和晒松了皮的蒜头,用的时候随手取下。还有粘着泥土的布鞋,也脱下放在檐下。一年的收成,屋檐下的土墙,就是一张便笺。即使陈旧,但也可亲。
梅子时节家家雨,只好在屋内,雨水顺着瓦沟流淌下来,雨用纤细的指尖在瓦上弹拨,急弦繁复,起先有些跋扈,可一经瓦的承接,就成一首不需修饰的古琴曲。清微的旋律中有浑厚,最后雨停了,瓦沟依旧深情地挽留住一些,滴滴下落,余韵袅袅,空阶滴到明的澄澈意境。
连雨过后,瓦片之上,又是白云苍狗,浮光悠然。潮湿的小瓦又在天光云影下慢慢变干,砖瓦上的青苔旧绿中又添新痕。端一把掉了漆的木椅,翻毛了边的线装书,像小瓦那样一页一页,看得颈酸胀了,透过小瓦望天,然后又默不作声低头看下去,书中的文字,赋予时光更为充实的意蕴。
瓦下的屋内,上演着人世间最平实祥宁的日常生活。周作人的一瓦纸窗下,写诗、饮酒、品茶,可抵二年尘梦。余光中的粼粼千瓣的瓦下,在雨天鼓琴、咏诗、下棋、品茗,是一种安慰。站在海峡彼岸,在冷雨中寻望海峡这边的瓦顶,雨落瓦上,原来不止是闲情,更是乡音。离开有瓦遮蔽的老屋,再远,再久,某个落雨的夜晚,某个晴好的佳节,在心底张望故乡,记忆的黑白底片上,清晰的依旧是一道道旧得发白的瓦楞 ……
作者 张梅
编辑 王敏 / 编审 肖燕 / 签发 田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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