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籍贯潮阳海门,他生于 1939 年 11 月 29 日。这是我从他身份证上看到的出生时间,抄记于笔记本上。
父亲离我而去,至今有 13 年。母亲曾一直陪伴我,直至 2021 年往生极乐。此后,我孤儿般茕茕行走于天地间,世上万物随之无足轻重。时年八节,我会用笔和纸,给父亲写上或长或短的一封信,内容杂芜,像报告像诉求,有思念有寄望,不一而足。信随着冥纸焚烧,化做袅袅清烟,我深信父亲在净土世界定含笑展读。这是我与父亲精神连通的一种形式,这 13 年来,无一例外。
对于父亲的生平,我没有太多的资料留存。只知道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外困内迫的情境下,生活在海门的奶奶为了活命,将父亲送给别人家。父亲受尽折磨逃了出来,捡回一条命。后奶奶改嫁到汕头,父亲是 " 拖油瓶 ",跟着到新的家庭。还好,继父是海船的船工,接纳了他。之后全家生活在汕头海平路一处房子里。父亲自强不息,靠自己奋斗,闯出了一番天地。事业有成的他帮着奶奶养家糊口,拉扯大姑姑叔叔,最后为继父送了终,尽到儿子的责任和孝心。这些是姑姑三言两语告诉我的,在我有限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威武高大。
我一直在猜想,父亲出生前后,潮汕历史地理人文整个大环境是什么样的?发生了怎样的天灾人祸,才让他命运如此多舛?
在黄挺老师的《中国与重洋——潮汕简史》里边,我找到当时相关的两场大的灾难。
一场灾难是 1922 年 8 月 2 日的强台风,溃决堤防,淹没田园,沿海饶平、澄海、汕头、潮阳、惠来几个县市,房舍倾倒无数。其中属澄海最为严重,死亡 26996 人,倒塌 40000 间房屋,提防崩塌 50000 余丈,财产损失无法计算。史称 " 八二 " 风灾。
这场风灾,重创了潮汕百姓的生产、生活,让原本动荡不安的劳苦大众,日子更加颠沛流离。应该说,风灾对父亲后边的出生有间接的影响。
另一场灾难是 1942 年大饥荒。
这场饥荒影响的覆盖面和严重性,比 " 八二 " 风灾有过之而无不及。《潮汕简史》里写到造成大饥荒的两个因素,一个是地理气候因素。潮汕平原因东北季风,降雨量偏少,容易受旱。太平时节,原本粮食并不富裕的潮汕,有海外粮米供应,尚以自足。但逢社会动荡,人为的因素就加剧了灾情,造成饥荒。一个是战争因素。1939 年日本侵华战争的战火蔓延到汕头,汕头与外界的交通梗塞,汕头粮米贸易原本由三家日本商行掌控,交通一阻隔,海米供给于是出现了问题。
其实,在 1942 年大饥荒之前,小灾不断,最后聚积成了大的灾难。
1940 年,春旱,先引发了社会恐慌。4 月发生杀人买肉事件,被害者多达二十余人。揭阳饥民抢米,社会秩序大乱。5 月潮安米价腾贵,民多断炊,每天有数百人饿死。
1941 年日军袭击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攻陷香港,接着又占领南洋群岛。东南亚沦陷,潮汕人世界的网络被彻底毁坏。港口封闭,原来进口的海米,不能运入。供应短缺,粮价暴涨。海上航道不畅,侨批汇路被阻断,本来依赖侨批的侨眷,生活顿时失去了经济来源。
1942 年至 1943 年春季,潮汕的旱情再次发生,每处城镇几乎都有抢粮的现象。饥民们开始逃荒,成群结队流入比邻的梅州、闽南、江西。一路上,有人饿死道旁,有人鬻妻卖儿,流离惨状,触目惊心。这一场大饥荒中,潮汕人口锐少了五十万人。
据黄挺老师所写,在此次大饥荒中,潮阳海门、达濠的灾情最重。两地渔民众多,沦陷后,渔船大部分损毁,渔民不能自由出海捕鱼,再遇上粮价暴涨,饿死了很多人。当时各善堂的记录,海门收埋于莲花峰下红沙窟的饿殍,有 11000 多具。死去的人太多,只得挖了大坑,草草掩埋,便有了地方志上所写的 " 万人冢 "。逃荒迁出的人数,据 1944 年调查,经登记进入江西的总数为七万人,逃到福建的难民将近十万人。
长大成年后,我曾随着叔叔到过海门,在莲花山公园里看到 " 万人冢 "。对这个墓地,有各种的解读,有的资料称是死于抗日时期与日军抗战的海门同胞。
应该就是这一段时期,海门民不聊生,奶奶无奈之下才将父亲送给尚有生活能力的人家。
1950 年 2 月,解放军攻克下南澳岛,潮汕全境解放。时年十岁的父亲,便随奶奶到了汕头,此后进入了相对安定的生活轨道。
这是历史的一页,如黑白胶卷,定格于一瞬间。父亲已逝,我只能从尽可能看到的字里行间,搜寻、发掘、重现那一段与他相关的时光。任何的蛛丝马迹,都是无比珍贵的精神财富。这种连结,尽管极其微薄,但令得过往不仅仅暗淡,历史也并没有完全远去。
《中国与重洋——潮汕简史》
黄挺著
生活 · 读书 · 新知三联书店 2017 年刊行
深圳晚报记者 姚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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